歲朝清供圖（文/胡容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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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推開畫室的門，未散的檀香與松煙墨的氣息交織出縷縷暖意。冬陽斜斜地穿過窗欞，揉出一片漫漶的光暈。先生立于案前，狼毫懸腕，正在勾勒一枝南天竹的葉脈。即將完成的這幅《歲朝清供圖》鋪展在花梨木長案上，瓶花與果品在其間錯落生長。歲朝，即農(nóng)歷正月初一，是一歲之始。清供，即置于案頭供玩賞的物品擺設(shè)，諸如花果、書畫、盆景、文具、古玩等，是生活情趣的體現(xiàn)。歲朝清供，?為中國傳統(tǒng)的繪畫題材，寄托著人們祈福納祥的美好愿景。畫中的青瓷梅瓶頗為惹眼。這只仿汝窯的冰裂紋花瓶，釉色以淡墨層層漬染，瓶口微微左傾，似是被斜插的梅枝壓彎了腰。虬曲的老梅，自左上角凌空劈下，焦墨皴擦出的枝干，如篆書筆意，蒼勁處可見飛白，濕潤處暈出苔痕。梅是冬天的骨頭，那些半開的花苞，也帶著錚錚之氣。佛手與香櫞，總在冬至前后擺上我家案頭。畫中那只佛手微微綻開，先生偏愛用赭石調(diào)藤黃，在瓣尖留一線月白，像是晨露凝在佛指。香櫞的艷黃果皮，裹著朦朧的綠意，與瓶身的釉色互映。南天竹的紅果最是驚艷——朱砂里摻了胭脂，點(diǎn)點(diǎn)猩紅綴在墨葉間，讓人想起新嫁娘鬢角的珊瑚簪。畫面右下角甚是熱鬧。兩枚柿子圓潤如燈籠，表皮布滿薄霜，趁濕在柿蒂處點(diǎn)一滴濃墨，那柿子便似要墜到紙外。窗外雪落無聲，畫上的柿子卻紅得濃烈，仿佛要把所有未盡的祝福，都釀進(jìn)歲朝。石榴裂開一角，瑪瑙般的籽粒密密匝匝，粉紅色的果皮，隱約透出流水的光澤。記得一年中秋夜，我們并肩坐在故鄉(xiāng)的老宅天井，剝開石榴，那些籽粒宛如天上的星斗。此刻，畫中果實(shí)沐著舊時月色，恍惚間，像有銀河在宣紙上流淌。綜觀整個構(gòu)圖，好似聽見古琴曲調(diào)的起承轉(zhuǎn)合。梅枝如游龍自左上潛入，佛手若驚鴻向右上騰起，兩條動勢線在瓶口交匯，氣韻又被南天竹的垂枝輕輕攏住。從瓶頸處穿過的梅梢，瓶足旁掩映的石榴葉，皆是“筆斷意連”的巧思。最空靈的，當(dāng)屬瓶內(nèi)的一枝水仙，淡墨勾出纖薄花瓣，花心點(diǎn)一粒雌黃，葉片以蔥綠沒骨畫出，仿佛能看見清水在青瓷瓶里晃動的波紋。梅枝后還藏有一只藍(lán)雀：不過指肚大小的身形，淡墨劈出翅羽，一點(diǎn)花青點(diǎn)睛，正歪頭啄食虛空中不存在的米粒?！扒骞┎恢构┪铮€要供一段生機(jī)。”先生說這話時，南天竹的紅果仿佛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如跳動的火花。他又說，清供圖里最要緊的是“留白處的聲音”。原來，那些留白都是在等待——等待春水漫過青瓷，等待新雪落滿老枝，等待某個人在畫前聽見時光剝落的輕響。如今，這幅畫掛在書房北墻，畫里畫外的清供靜默相對。有一天，雪后初霽，陽光將瓶中新插的梅花疏枝，投影在畫中的梅枝上，疊成雙重花影。那一刻，我恍然悟出，所謂清供圖，就是把四時風(fēng)物、天地光陰，都供奉在筆墨之間，作畫者的心緒，已化作梅瓶里的泉水，滋養(yǎng)著紙上亙古長青的春天。汪曾祺說：“人間存一角，聊放側(cè)枝花?！币环鶜q朝清供圖背后，是歲月流淌中的欣然自得，以及對人間煙火的深深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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