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來客（小說）

瑾墨、

臘月一天的子時，暗黑的天空被肆虐地狂風撕裂開一道口子，雪粒子像千萬把鋒利的小刀，刮擦著油氈子屋頂，簌簌聲里裹著冰碴往窗縫里鉆。趙老根蹲坐在火塘邊，鐵皮爐膛里松明子的焦香混雜陳年艾草味，在墻壁投下扭曲的暗影。馬燈的光暈掃過墻角的獵槍，槍管上結著一層薄霜，像條冬眠的銀蛇。收音機突然發出刺啦聲："...暴雪橙色預警，鷹嘴崖至黑松林路段已封閉..."老趙伸手擰亮黃銅臺燈，昏黃的光圈里，窗外的雪幕突然泛起詭異的藍。他瞇起眼睛，看見風雪中隱約有黑影在蠕動，像被撕碎的破布在雪地里沉浮。"哐哐哐！"門板被砸得震顫，冰棱噼里啪啦砸在門檻上。老趙快步走到門口，剛剛拉開門栓，寒風裹著雪沫子猛的一下撲了進來，卷著兩個人跌進火塘的光暈里。前頭那個精瘦漢子，棉襖后襟豁開一道三寸長的口子，露出結冰的棉絮，右手虎口處嵌著塊暗紅的凍瘡，后頭背著的更加瘆人。——少年單薄的棉褲浸透黑紅的血，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暗河。"趙、趙叔..."漢子喉嚨里滾出砂紙摩擦般的喘息，眉毛上的冰晶簌簌墜落，"虎子不小心從鷹嘴崖摔下來..."老趙的瞳孔驟然收緊。少年慘白的臉從羊皮帽里露出來，左腿不自然地扭曲著，靴筒里滲出的血在屋里綻開朵朵紅梅。他伸手要探脈門，漢子突然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感覺指甲都摳進了皮肉："他們說...說山神要收童男..." 火塘噼啪炸開火星，老趙甩開漢子的手。接骨草混著燒酒搗碎時，他瞥見對方手背上的疤痕——蝎子似的暗紅凸起，從虎口蜿蜒到腕骨。十幾年前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也是這樣一個雪夜，采藥人坤生背著昏迷的自己深一腳淺一腳，棉襖后領的補丁針腳歪斜，像條凍僵的蜈蚣。"忍著點！"老趙把搗碎的草藥糊按在虎子腿上。少年喉間溢出悶哼，冷汗順著青紫的唇角往下淌。火光照亮漢子皸裂的指節，那些溝壑里嵌著洗不凈的松脂，和當年坤生掌心的紋路一模一樣。窗外，雪愈加急了。老趙往爐膛添了把松枝，火苗躥起時，墻上扭曲成幾個張牙舞爪的影子。漢子抬手想摸自己額頭，突然，一個踉蹌，猛地跪倒在地上，懷里的黃芪根撒了一地。老趙扶住他顫抖的肩膀，觸到他后頸處結痂的咬痕——半月形的傷口泛著黑，像是被山魈的獠牙留下的。"當年...也是這樣的雪夜..."漢子突然喃喃，"坤叔用褲腰帶捆住我，手指摳著冰縫往下挪..."老趙的手頓在半空。十幾年前那個瀕死的下午，坤生也是這般喘息著，把最后半塊蕎麥餅塞進他嘴里。松脂混著血腥氣，在記憶里釀成化不開的苦。后半夜風雪更狂了。老趙把虎子安置在鋪著狼皮的炕上，裹著羊皮襖去后院劈柴。斧頭砍進凍土時，他忽然僵在原地——積雪覆蓋的冰湖上，竟浮著團幽藍的磷火。那光暈游移不定，像極了白芷臨終前手中攥著的藥根。"趙叔！"漢子突然撞開屋門，懷里抱著個銹跡斑斑的軍用水壺，"鷹嘴崖...崖縫里有東西！"老趙抄起獵槍沖進雪幕。冰湖在月光下泛著青白，水壺所指的巖縫里，半截箭鏃泛著冷光。箭桿上模糊的"53團"字樣，讓他想起縣志里記載的剿匪戰——1951年冬，解放軍在此遭遇雪崩，十一名戰士永遠留在了鷹嘴崖。"有點像當年炊事班長的水壺！"漢子突然跪倒在地，"他說要走到北京城..."老趙的槍管結滿冰霜。他想起犧牲的大哥臨終前攥著張泛黃的獎狀，上面印有"剿匪模范"的紅字。風雪中仿佛又響起馬蹄聲，16軍的軍靴踏碎冰層，年輕戰士的笑聲在雪谷里回蕩。 雞叫三遍時，風雪終于小了。老趙蹲在冰湖邊，看漢子用獵刀鑿開冰面。銅鈴從冰層下浮起時，晨光恰好刺破云層。鈴舌上纏著褪色的紅繩，鈴身刻著模糊的幾個字——和兵站遺址墻上的涂鴉一模一樣。"他們說這是山神的耳墜。"采藥人坤生的孫子不凡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羊皮襖上沾滿松針，"去年轉山，我在鷹嘴崖看見過..."老趙的煙鍋在冰面上磕出火星。銅鈴內壁的文字被冰水洇開，像條游動的黑蛇。他忽然想起昨夜虎子昏迷時的囈語，那斷斷續續的話語，此刻在銅鈴的震顫中突然有了形狀。馬燈突然爆了個燈花。老趙轉頭望去，木屋窗前站著個佝僂身影——漢子正把黃芪根埋進雪堆，軍用水壺擺在供桌上。晨光里，壺身"53團"的銅字泛著微光，像枚凝固的勛章。天蒙蒙亮時，老趙背著藥簍往鷹嘴崖去。不凡也跟在后面，羊皮靴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雪坑。崖壁上殘留的冰錐在晨光中閃爍，像無數支倒插的銀箭。"就是這里。"漢子指著冰縫里半掩的白骨，"炊事班長最后就躺在了這里。"老趙的登山鎬碰上金屬，扒開積雪露出半截鐵盒。盒里除了發霉的糧票，還有張泛黃的照片——16軍的戰士們圍著篝火，中間那個笑得最燦爛的年輕人，腕上戴著串銅鈴。風突然停了。不凡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揭開是面殘缺的銅鏡："奶奶說，這是當年給炊事班長捎信的啞巴姑娘的..."鏡面映出老趙蒼老的臉，那些溝壑里嵌著的雪粒突然簌簌墜落。他想起昨夜虎子醒來時，渾濁的眼里映著銅鈴的光，嘴唇翕動著吐出句“我找到他們了……”。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老趙站在鷹嘴崖頂。銅鈴在懷中叮當作響，底下壓著半塊融化的巧克力。不凡正在崖下生火，炊煙裊裊升起，和山腰的掛滿白雪的松枝纏成一道彩練。山下傳來汽車的轟鳴。老趙瞇起眼睛，看見一輛軍用吉普正碾過冰河。車門打開的瞬間，他看清副駕上年輕人的臉——和照片里的炊事班長驚人相似。年輕人舉起塊銅牌，上面刻著"16軍剿匪紀念"，只見他用力插在雪地，轉身又從車上取來工具，將牌子敲得更深更牢固。 下山時，老趙的獵槍換了新背帶。那是用不凡帶來的紅繩編的，繩結處綴著枚銅鈴。風掠過黑松林，鈴聲驚起一群藍大翅鴝，雪地上倏然綻開千萬朵轉瞬即逝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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