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老屋

太陽嬉雨

匆匆回眸故園東望 　　老屋的鐘已經停擺，但時光卻沒有停下腳步。匆匆數年，我往返于故鄉和他鄉之間。漸漸的，他鄉和故鄉的概念變得模糊不清。父親以看得見的速度老去。不得已，只能把他托付在一個養老中心。老屋不住人，也漸漸積滿塵埃。故鄉的人們有的遠走他鄉，有的歸為塵土，曾經年輕的人們在逐漸老去。我對故鄉的情感也漸漸復雜起來，有親切，也有疏離。 　　父親今年已是90高齡。“我可憐呀，小的時候常常被你奶奶打……，都打頭……”父親常和我嘮叨這個事。他4年前中風留下后遺癥，頭暈。他一直說是因為小時候挨打落下的病根。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人越老越會回憶自己的小時候？我沒有見過爺爺，據說爺爺不顧家，在江南打長工，奶奶帶著3個兒子艱難度日。父親是長子，免不得多受罪。據說爺爺在40多歲就撒手人寰，父親10來歲的樣子。父親有2個弟弟，間隔5歲、10歲。 　　去年給父親做了90大壽。男做單，女做雙。現在過生日很簡單了。我在酒店定席，夫人在網上訂好回禮，小外甥媳婦還訂了一個大蛋糕。父親現在對自己要過生日沒有那么強烈的意愿了，只是盼我回來，早早就說“我生日，你回來吧？……” 　　每年的重陽節過后4天，就是父親的生日。我回家，和姐姐們一起張羅。以前，都是在家里做飯，款待親戚們。我早早買好菜，等姐姐們回來。父親也早早收拾停當，等客人來。要是哪個姐姐回來遲了一點，父親是會生氣的。“小**，搞么東西，到現在都不回來！……”彼時，母親已經早早離開我們駕鶴仙去。縱是母親在的時候，也是姐姐們掌勺的多，母親打個下手。 　　那真是些美好難忘的時光。在姐姐面前，我毫不掩飾。姐姐也是高興我哪怕是一丁點的小成績。大姐欣喜我有不錯的收入，小姐姐打趣我是“不上班都有錢”（固定月薪）。親戚們也是難得相聚，一起暢聊身邊的一些人和事。觥籌交錯，笑語喧天。鄰居們也是羨慕的。忙完中餐后，我們會留客人玩一下麻將。 　　父親不高興我上麻將桌。捧著茶杯，繞著2張桌子不停的走動，繃著個臉。我不太會玩，輸錢的時候多。還有客人在，父親也不好發作，就著酒勁兒，說他以前打麻將的事，盡管我知道他現在估計麻將都認不全。 　　父親說的這個事我都已經會背下來：一次在村里打麻將，被奶奶把麻將從牌桌上一把抓起，全部扔到了洋溝（農村的廢水池）。父親說那個時候的麻將是個寶貝，按父親20多歲的年紀時間推算應該55～65年代之間，麻將的材質是牛角，確實是個稀罕物件。彼時父母還是借在別人家居住，想必生活還是艱難，怎么就玩上了麻將呢？許是年少氣盛，又或是被拉扯、推搡著就上了桌。父親舀干了池里的水，赤腳在冰冷的泥里摸起一張張牌。從此發誓：若在摸牌，自斷手指！ 　　一晃多年，奶奶早已不在，但父親真的就沒有再摸過麻將。每次看到我們玩牌說起，一是勾起這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另外也是有些落寞吧。 　　自母親走后，我保持著和父親每天通話的節奏。“家里的屋，不知道會不會漏雨？”很多有雨的日子，父親都會問我。其實老屋在前幾年修繕時重蓋了鋼構的屋頂，已經徹底的解決了漏雨的問題，但房頂漏雨，已經刻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老屋房頂露雨是個頑疾。當初建房，條件差，屋頂的櫞子和瓦都是舊屋拆下再添補一些，不太充足的話就蓋得稀些。我記得造房的時候后墻的房檐還塌下來一次，重做上去也不整齊，粗糙。這像極了我們家的生活。 　　記憶中在房內接雨是常有的事。5間房，中間是堂屋。每個屋子都露，位置各不相同。雨大了，要是又夾風，真叫一個漏得歡，接水來不及。能接水的容器都上陣，水花四濺，乒叮哐當，好不熱鬧。有一年我們過年回家，除夕夜下雨。我和妻子躺在床上，隔著床頂上面蒙著的塑料布，一夜聽雨。這樣的除夕，真是難忘呀。 　　有些小漏可以在屋里想辦法去修整的。弄一個長竹竿，在露水瓦片的位置上下搗鼓。屋頂是斜坡狀，把上方的瓦頂住往下勻一勻容易，把下方的瓦往上頂就難，重。而且下雨瓦潮了，還打滑。頂瓦你得帶個草帽，防止有臟水或者塵灰落到眼睛里。竹竿要選直的，頂瓦的時候好受力。最好不是現砍的，現砍的重，舉一會就手酸。尖端削成斜切口，力頂桿尖。 　　頂瓦要眼力精準，力透桿尖，大部分時候是可以搞定的。但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些露水處的瓦擺放不整齊，這個和托底的櫞子有關系。頂的過程中，碎瓦片突然卡死，不但沒修好，窟窿還捅大了！ 　　漏雨，也一直是我的心病。父親獨自一人在家，我怕雨季墻角會因此而被侵蝕，要是倒了，那后果不堪設想！找人翻修屋頂，幾乎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但是，隨著現在的生態環境越來越好，以前只有在山上才能看到的松鼠也來湊熱鬧了。它們在房頂追逐打鬧，本就年久脆弱的瓦片遭了殃。還有些老鼠，體形碩大，也在房頂奔跑。生活好了，貓漸漸的忘了自己的初衷。 　　請人修房頂并不好請。一般也就是一天的活，年紀輕的師傅不太愿意做。父親只能去找一些還愿意做的老師傅。這些人還有當初給我家造這個房子的人。老師傅上房，也是讓人擔心的。房子老了，材質不如從前了，人老了，靈活度也不如從前了。老師傅還喜歡搞兩口小酒，這上房揭瓦的事還真是讓人操心。 　　漸漸的，能找來的師傅越來越少了。父親和我都很揪心。勉強湊過了今年，明年怎么辦呢？ 　　老屋除了房頂外，墻腳也讓人憂心。老屋的墻體還是磚和土坯的混合結構，墻腳應該也不會很牢固。如果常時間被水浸泡，房子肯定會倒塌的。好在老家在丘陵地區，老屋的地勢也比較高。把四周的排水溝里面的落葉和泥土清理干凈，讓水能暢流也就無妨了。 　　10年前，父親80歲，還不顯老。頭發也不白，牙齒也好。父親最喜歡和陌生人聊天時問人家：“！你猜猜我幾歲？……”當別人說出一個比他實際年齡小很多的年歲時，父親高興極了，心花怒放的，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的笑著謙讓。盡管這個在他的預期之內，他就是喜歡這樣的結果。不過是真的，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小不少。 　　離家約4里地,有山曰：栲栳峰。據考有479米。因山高，有廟，在我們當地小有名氣。我們有正月初一登高的習俗，年輕男女也喜歡這天去求個簽，看看姻緣。這年，在我的慫恿下，父親和我們一起，登上山。期間，動作麻利、風風火火的程度讓很多年輕拄著棍的小伙兒汗顏。 　　老屋的左邊是父母的房間。老式的房屋兩邊的房間都有個橫梁牽扯，橫梁一頭搭在外墻，另一頭搭在廂房。廂房一般是一邊做倉房，一邊做食堂。我家食堂在左邊，挨著父母房。食堂朝后面搭出一個小廚房。平時吃飯，都在這邊廂房，只有來客人了，或者逢年過節、父母生日、農忙時姐姐、姐夫們過來幫忙的時候，才在中間堂屋吃飯。搭梁的這堵墻建屋的時候直接利用原有的土坯老墻，記不清這個老墻有沒有重新加工過，總之是整體有點扭曲，讓人很是擔心。 　　父母的房間外側是過往的行人路，靠外側的墻有一條開裂的口子，里外都有。我不確定是外面路基的下沉，還是受了廂房墻體的擠壓。但是，過去這么多年，這個裂縫也沒有明顯擴大。老屋就這樣用他的帶著傷痕的身骨，堅挺著，像極了父親。 我從來沒有擁抱過父親。記憶中父親也沒有抱過我。盡管我是在母親生下兩個女兒又被我二嬸斷言還是女昂后，出人意外的降生的。聽說在我出生后，父親和奶奶應該是如獲至寶。二叔給我取名“遇”就是遇上的意思，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現在的“玉”字。父親應該是滿身輕盈的，聽同隊的嬸子說聲音里都透著喜悅。母親也是長長的透了一口氣。小姐姐對我小時候欺負她的事到現在還放不下，說奶奶讓她站在那里，讓我打下。這個，確實過份了，只是那時我年幼，現在不記得。但這個事是確切的，毫無疑問的，也是刻骨銘心的。就像父親在寒冷的冬季泥里摸麻將一樣。 縱是于此，父親也沒有抱過我。父親是個粗人。 　　擁過父親的肩頭，和父親在吳山廣場和雷鋒塔前合影。第一次驚覺一直高大的父親原來這么瘦小。90年代初，我隨小姐夫去湖南補涼席（屬于篾匠的一種修補的活）在寄信的途中得到了一支借用的鋼筆，那人走得匆忙把筆留給了我。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支紅色的自來水鋼筆，筆尖很細，書寫流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鋼筆，更不要說擁有它了。讀書時，我的筆不是卡紙就是漏墨水，手指尖搞得黑糊糊是常有的事。這個意外的驚喜也是讓我倍感珍惜。 　　那時我還在跟姐夫后面學篾匠的手藝。家里要挖紅薯，我回家幫忙。快吃中飯的時候，我從廚房出來，驚覺剛才放在堂屋桌上我的寶貝鋼筆不見了！我拔腿就往外跑，因為我剛才聽見有人在喊收豚（一種旱鴨子）毛、鴨毛的聲音。直覺告訴，這筆被他順走了！ 　　我順著大路追了有1里多地，看見有個人背著個蛇皮袋，肩上朝前搭著一個小稱。就是他了！錯不了！我幾步追上，站在他目前。“你剛才是不是拿走我的鋼筆？！”他也被我突然追上來顯得有點慌亂，再一看，就我一個人，稍作鎮定后矢口否認。 　　我扯著他的衣服，不讓他走。彼時我20來歲，還很單薄。對方估計有30左右，比我也要高半個頭，雖不是彪形大漢，確是比我強壯不少。我揪著他，卻也無可奈何，只是盼著有熟人能幫到我。 　　我和他相持的地方是一個小上坡的三岔路口。有一戶人家離這里還有一點遠。此時，已是近中午時分，路上行人稀少。 　　拉扯間，有人經過，我投去渴望的眼神。這是我相鄰的一個村莊的人。許是我讀書后就去學藝，在家的時間少，再說也不是一個村的，他也未必認得我，也就徑直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又過了一會，我看見熟人了，這人是我堂哥的連襟，還是個木匠，人也長得牛高馬大的。我想機會來了，他指定認識我的呀！除了剛才的那層關系，他還和我小叔叔走得很近，我們是一個生產隊，他還在我家做過手藝。我急切的希望他過來，哪怕是問一聲怎么回事也好！ 　　他好像沒看見。不愿管閑事？可我畢竟是你認識的人呀！那一刻，我真是崩潰呀！ 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在我身后急吼吼的趕上來。我和他僵持在一個小山坡的上面的草叢里。我見父親來了，松了手。父親揪住了他。盡管父親的身高還不及我，但是力氣肯定比我大。那人一看來了大人，心虛了。他不再和父親較勁，但也沒有馬上撒手。父親站在地勢稍低的地方，抬膝做要擊打他腹部的動作，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居然還會這個！那人見父親動了真，在兜里掏了那支鋼筆出來。父親放了他，他走了。 　　不是父親趕來，這筆我是不一定要得回來的。父親說他回到家，聽母親說了，就急忙忙趕來了，我看見他赤著腳，褲管上還有泥土。 　　有一年的雪特別大，屋頂積了厚厚的雪。我擔心老屋會不會不堪重負，轟然倒塌。屋頂在一次花錢用了鋼構材料后，徹底解決了漏雨的難題。但是這個積雪會不會成冰，讓墻體呈壓呢？特別是父親這邊開裂的墻體。我一下回不了家，也只能干急，同時默默祈禱。幸有先早一步回家的領居，拍了積雪在屋頂滑落下來的視頻給我，我才安心。老屋，又經歷了一次嚴重的考驗。 　　父親和老屋一樣經歷了一次大險，真的可以說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那是21年3月的一天傍晚，我在父親的電話那頭發現異常的不對勁，父親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問我是誰。母親走后，我一直保持著每天和父親通話的習慣，哪怕三言兩語，我也能聽出他大致的狀況。我趕緊給大姐打電話，大姐在家附近上班，也正準備往家走去看他。大姐離得近些，經常去看看。大姐慌忙跑去，2道大門都從里面栓住打不開，拼命叫他也沒人應。大姐急中生智，翻過圍墻，進到里屋，發現父親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父親中風了。不知道確切的摔倒在地上的時間。也許是白天，也許是前一天的夜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因為父親在被發現時已經是奄奄一息，而且地上有掙扎過的痕跡。大姐緊急就叫來村醫并同時撥打了120，120火速趕來，當晚就安排住了院。我也急急趕回去，直接就住在了醫院。經過近半月的治療和康復，漸漸好轉出院。幸好發現及時，再加上父親平時體質不錯，硬是挺過了冰冷的夜。想著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父親，想著一次又一次的摔倒時的無助，我心酸，淚往心里流。生活中，父親不是也一直在掙扎著嗎？ 　　老屋又一次面臨著決定它命運的時刻。新農村建設的美好藍圖已經徐徐鋪開。鄰居家的新造的樓房都已經敲掉了門窗，我的老屋依然傲立著。前年九月歸家，門口的道路被半人高的雜草淹沒，直逼進院墻，一些小枝小杈也是群魔亂舞，肆無忌憚，絲毫沒有把我的老屋放在眼里！沒有父親在的老屋，經受著風雨的摧殘。院里的水泥地早已破爛不堪，草也漫上來。父親剁柴的一個大樹樁也漸漸腐爛，竟長出蘑菇來。 　　我在領居家借來刀，把家里的鋤頭緊一緊，給這些家伙們一點顏色！我把大門口逼近道路的橫七豎八的竹子斬斷，修整齊。拔除路上的野草，把墻角的枝杈該折的折，該拔的拔，又把轉腳那邊路側的夾雜著藤、刺的漫草用刀狂掃。我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殺出一條道。父親不在家，我得護住老屋。 　　我真的能護老屋周全嗎？去年依舊沒回老家過年，貼春聯和放年鞭還是拜托大姐夫。姐夫貼好春聯后告訴我，鞭只能等到初一早上再來放了，院子里草太深，天又干燥，怕起了火。 　　老屋是父親第四次造的房子。我能記得的是老屋的前身是3間土坯屋，靠左手邊，現在的左廂房那堵扭曲的墻，就是朝路邊的外墻，朝外開的一扇窗戶現在還保留著。以前，春天油菜花開的季節，我和小伙伴們在墻洞里掏蜜蜂。 　　父親后來沒能力再第5次造房。我也常常自責。現在我有能力拆掉老屋重造，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老屋，承載著我成長的記憶，那些和家人一起走過的艱難的、快樂的、欣慰的歲月。老屋是我的根。每次回家，先看父親，再去看老屋。老父和老屋，在家鄉不同的地方堅強的傲立著，它們早已經是一個整體。 　　這次清明回家祭奠母親，照例看了老父和老屋。父親說你下回回來帶我回去看看，我說好。我知道父親是思念老屋了。老屋也老了，沒有老父照料的老屋，寂靜的、孤獨的、堅強的佇立。它也在等，有一天，那雙滄桑的手，就算是顫抖著，也要打開它的大門。 　　麥子在抽穗。天空很高很藍，每一顆麥子，都在努力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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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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