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春｜常樂寺隨想

藝術(shù)·邯鄲

常樂寺遐想趙立春/文（原文收錄在201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趙立春散文集《風干的文化》一書）北響堂常樂寺是一座頹廢已久的寺院。院落內(nèi)除卻大殿和僧房的遺址外,只剩下些許殘缺漫漶的石碑,文字多數(shù)看不得清楚,只是大概知道是歷代的重修碑記,寺內(nèi)價值較高的便是那兩尊矗立在當院的金代經(jīng)幢,可惜,也在前幾年被盜去了一節(jié)，有點悲切地矗立在荒草叢中。常樂寺是在1946年被一場大火燒為廢墟的,據(jù)說是當?shù)氐囊幻壬鷰е膶W生放火燒的。若干年前我曾站在常樂寺的遺址上,面對荒草叢生，面對殘垣斷壁，面對夕陽余輝籠罩下的古塔石佛沉想——是什么原因遷怒了這位先生，是什么原因誘發(fā)先生的這一舉動。我無法理解——一個血脈中流淌著傳統(tǒng)文化的文人，一個自幼便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書生。當年，是怎樣的心態(tài)就一把火將這濃縮著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千年古寺給毀滅掉；那一定是在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烏鴉成群的降落在干枯的梧桐樹上,凄涼而絕望的叫聲籠蓋四野。一個蜷縮的幽靈正在逼近。而后，濃煙遮蔽殘陽，驅(qū)走烏鴉，烤干了挺拔的梧桐樹……彌漫的煙霧淡開，散去。常樂寺——這座河朔第一古剎也便隨著這煙霧消失了。那曾經(jīng)的金碧輝煌，曾經(jīng)的禪聲梵唄，曾經(jīng)的青燈古佛也隨之去了。幸好，三世佛殿內(nèi)的尊像是石頭雕刻的保存下來，但也是無頭斷臂，風雨飄搖。雖多了一份孤單，多了一份滄桑，卻是安靜地守候下來，在常樂寺。一個云游的尼僧來到了這里，帶著徒弟，帶著青燈，也帶來了常樂寺多年未有聆聽過的陣陣梵音和晨鐘暮鼓。我常喜歡在傍晚的鼓聲中走進常樂寺。常樂寺的始建年代在北齊，天統(tǒng)年間曾改名為智力寺，宋代復名為常樂寺，這個名字便用到了現(xiàn)在。常樂寺的大門始終是敞開著的，一如無邊的佛法向世人的規(guī)勸和微笑。新修的天王殿雖有些斑駁，但看上去依然雄偉。我極力定神試圖凝望天王威武兇猛的目光，但終究無法探清他的深密和偉岸。尼僧和他的徒弟已經(jīng)開始了他們的功課，低聲吟誦著《楞嚴經(jīng)》，這是《大藏經(jīng)》中一部重要的經(jīng)典，是度己度人的法寶。尼僧來自東北的一個小城，一個偶然的機會，一本薄薄的佛經(jīng)，使她從一個家庭婦女墜入空門，直至消發(fā)為僧?！靶欧鹗遣豢伤甲h的！”尼僧看穿我的一臉迷惑清清淡淡的對我這樣說。豈止是信佛不可思議？佛法僧三寶哪個不彌漫著太多的不思量。就像這千年古剎，半個世紀以來有多少善人志士多少文人墨客曾在這廢墟上仰天長嘆，立志尋回逝去的舊夢，重新構(gòu)建常樂寺的輝煌。一撥來了，一撥走了，一撥走了，一撥又來了。就這樣來來走走，走走來來，半個世紀便過去了，常樂寺依舊是大火之后的模樣。蒿草比以前長得更高了，枯干的梧桐樹始終沒有生出新芽兒。這或許是佛門所講的緣吧。尼僧來了，帶著徒弟。千里迢迢，一樣的青衣，一樣的淡泊。沒有感嘆也沒有壯言，虔誠地擦拭了佛臺上積塵，默默地清掃了院落中齊人高的蒿草，然后，打開經(jīng)書，敲響木魚，靜靜地用心聆聽佛祖的真言。“請佛給我三年的時間結(jié)緣”——尼僧這樣對佛言。也許是前世的造化也許是后世的因果，常樂寺終于等到了有緣人。伴著日落緩步在常樂寺的遺址之中，宋代的石佛、石象、石塔，明代的石柱、、石碑，所有不能燃燒的東西都保留了下來，成為浩劫之后的幸物。座座石柱仍然在基址上榫立，只是有些傾斜。石碑有的已經(jīng)倒下，但多數(shù)是挺立的。石塔已經(jīng)風化漫漶的看不出形狀。這些很容易使人想到圓明園的場景和那場浩劫。所不同的只是，圓明園的火是用洋火點燃的，而常樂寺的火是用我們自己的文明點燃的。也許是太古舊了，一個文人用自己的文明焚毀了自己的文化。至今沒有人記錄下他的真實姓名，更談不上歷史的審判。那把焚燒常樂寺的火，仿佛也灼燒著文明傳承的脈絡。這一行為與敦煌王道士的行徑如出一轍，令人痛心。不同的是，王道士因無知而犯下大錯，而點燃這把火的，卻是一位飽讀詩書、理應守護文化的文人。歷史的車輪滾滾而過，文明的進程中，竟也會出現(xiàn)這般令人費解的霉變，常樂寺石碑上模糊難辨的文字，恰似這段難以言說的歷史傷疤。歷史的角落總有一些讓人難于識讀，更讓人無法理解事情。幸好，常樂寺有尼僧住了下來。這將意味著什么。夜，回到家中，久久不能入寐。透過窗臺遠眺滿天的星斗，太多了，有流星恍然劃過。那些劃過夜空的短暫光亮，不就是這文明長河中無數(shù)湮滅與重生的隱喻嗎——有些光芒注定要墜入黑暗，只是，還會有新的星體在塵埃云中悄然孕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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