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筆年年紀歲華

影書房

1. 北京的春天來得要晚一些。 待到三月末，才是玉蘭的盛放期。仿佛一夕之間，一樹一樹的花開，白的，紫的，黃的......如玉盞、如紫晶、如金鐘，翩然立上枝頭，美得不可方物。 每當從玉蘭樹下經過，我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了又看，滿心歡喜，仿佛故人隨春風歸來。 2. 今年初次看到玉蘭，卻是在紹興。 早春三月初，玉蘭已然綻放。紹興隨處可見玉蘭，最難忘，是兩處。一處在南湖煙雨樓前，一處在沈園八詠樓前。 去往南湖的那天，天空下著小雨。抵達湖心島時，雨織得更密了。年近五百歲的煙雨樓沐在一片煙雨中，楚楚動人。樓前一株高大的玉蘭樹，兩層樓那么高，繁花似雪，開得正好，美得讓人驚心動魄。曾經承載著一大會議的那艘畫舫，就停在樓前的湖畔，雕窗畫柱有些舊了，仍是一百年前的模樣。恰如導游所言，紅船雖小，但前程遠大。湖水靜靜地流著，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四五百年了，多少故事，都化作煙雨樓前那一樹一樹的花開花落了罷。 　離開紹興的那天，天空仍下著雨，還是忙里偷閑去了一趟沈園。 兩首《釵頭鳳》，在心底回蕩著多少年了，從青春年少到中年滄桑，吟頌一回，婉惜一回，為陸游，更為唐婉。園子里的斷壁殘坦仍在，詩書仍在，而那鮮活的生命，凄美的愛情，早已隨著八百年的似水流年湮滅在風雨中了。八詠樓前，也有一株高大的玉蘭樹，繁花怒放，如蝶，如濤，如泣，如訴，在煙雨中白得一塵不染、白得光彩奪目、白得讓人憂愁。 玉蘭，既有千古美玉之質，又有空谷幽蘭之姿，世間又有哪一種花差可比擬呢？ 3. 玉蘭還有一個雅稱，喚作“木筆”。 喜歡上畫畫以來，遍閱歷代名家名畫。玉蘭以其風姿卓約，歷代畫家不乏將其載入畫圖者。早在五代十國時，徐熙就將其寫入《玉堂富貴圖》......然而，我喜歡明代沈周的玉蘭，那幅開在《寫生冊》中的玉蘭，皎潔，雅致，筆墨率意，六十八歲的老人仍有一腔少年情懷，真好。他《題玉蘭》詩曰：“翠條多力引風長，點破銀花玉雪香”。“玉雪香”三字，有形，有色，有香，多雅。 　晚清畫家吳昌碩亦愛畫玉蘭。他一反前人之法，不再細筆描繪，而用如椽大筆隨意揮灑，玉蘭花在他筆下大如碗口，不著一色，黑白分明，韻致超凡。然后，用他那一手排山倒海的行草，題上“木筆年年紀歲華”的句子，動人心魄的美啊。 果然，仔細端詳，玉蘭含苞待放時，像極了一支支大提斗毛筆，隨風一揮，就為大地平添了無限春色。 缶翁此句的“木筆”，不曉得是不是來自于陸游的“木筆猶開第一花”。但是，我覺得很有出藍之致。 的確，玉蘭花開得很早。年年春風里，當別的花還遲疑觀望之時，玉蘭早已亭亭玉立，端莊大方地凝香于枝頭，一派大家閨秀之風。 4. 春日畫玉蘭，很合時宜。 我亦愛畫玉蘭，紫的也好，白的也好。 畫紫玉蘭時，調一點曙紅與花青，便能得到深深淺淺的紫。曙紅多一點便是淺紫，花青多一點便得深紫。我覺得，畫畫真是一種神奇的游戲。 中國文人畫玉蘭，多畫白玉蘭。畫白玉蘭，不須用白，只須用墨。濃寫枝干淡寫花，花瓣處不著一絲白，卻白得如玉。那白，不是畫出來了，也不是涂出來的，而是留出來的，是為“留白”。明明空無一物，不著一色，你卻覺得白得耀眼。見白非白，非白而白，白由心生，你說神奇不神奇。 　中國畫的神奇，連畢加索都自嘆不如呢。 不獨吳昌碩畫玉蘭，齊白石畫蝦畫蟹更是，滿紙沒有一滴水，你卻覺得四面八荒全是水。鄭板橋畫竹，沒畫一點土，你仍覺得那竹正從黃天厚土中拔節而出.......中國歷代的名家都深諳留白之美。尤其是中國山水畫，那云、那水、那雨、那雪，往往都是畫家用心留出來的。 　不獨中國畫有留白，所有的中國藝術形式都有留白。 你看，像中國的戲曲，演員在舞臺上，一揮鞭便是千山萬水。中國的音樂，七弦琴上，一揮手便是松風萬壑。中國的建筑，粉墻黛瓦前那三兩竿翠竹或角落里那一兩樹疏影橫斜的梅花。中國的詩詞，一句“大漠孤漸直，長河落日圓”寫盡天地之宏闊無邊。 中國藝術的留白之美俯拾皆是。無論哪種藝術形式，在創作中都要注重留有余地，讓觀者有想象的空間，從而達到更高的藝術境界。留白，成為中國美學的最高境界。 　留白，不僅是一種藝術的形式美，更是一種精神和哲理的表達。 中國的藝術需要留白，生活何嘗不需要呢？漫長而平凡的生活，不能只有眼前的茍且，更要有味之不盡的詩和遠方。 得閑去看看玉蘭吧，莫讓歲月無華白白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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