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八年穿越戰(zhàn)爭的和弦</p> 文字 蔓菁 <p class="ql-block">【背景】</p><p class="ql-block">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后,熊佛西、朱君允夫婦毅然投身抗日救亡。七七事變一個月內,他們變賣北京四合院籌措抗日宣傳經費,舉家南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下軌跡】</p><p class="ql-block">◆ 熊佛西:先行南下籌備抗日宣傳工作</p><p class="ql-block">◆ 朱君允攜三子女:</p><p class="ql-block">1?? 北京→天津(華北淪陷區(qū)突圍)</p><p class="ql-block">2?? 天津→上海(沿海港口轉移)</p><p class="ql-block">3?? 上海→香港(借道英國殖民地)</p><p class="ql-block">4?? 香港→越南河內(法屬印度支那中轉)</p><p class="ql-block">5?? 河內→廣西(陸路進入西南大后方)</p><p class="ql-block">6?? 廣西→四川(穿越西南腹地)</p><p class="ql-block">7?? 最終抵達樂山,依托武漢大學(戰(zhàn)時遷校)安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祖母朱君允1942年寫《燈光》,小姨熊性淑寫《燈光,永遠的燈光》,母親熊性慈留給我的是講過無數(shù)遍的故事,一個小女孩眼中的八年抗戰(zhàn)生活。我替早在1968年去世的她講述下面的故事,希望我的孩子們能了解那個八年抗戰(zhàn)中最動人的文化堅守。八年抗戰(zhàn),是全中國人的抗戰(zhà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段跨越大半個中國的遷徙路線(1937-1939),真實再現(xiàn)了抗戰(zhàn)初期知識分子的流亡軌跡。夫婦二人以文化人之軀踐行救國理想,其跨越淪陷區(qū)、租界、殖民地的復雜行程,既是個人家族史詩,更是中華民族抗戰(zhàn)精神的具體寫照。好的,我嘗試以文學筆觸呈現(xiàn)這段家族記憶:</p><p class="ql-block">尋找未死的春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937年8月8日的北平秋意來得格外早。槐樹葉子剛染上淡淡的金色,熊佛西,朱君允便帶著三個孩子站在了前門火車站。十歲的熊性美攥著妹妹性慈的手,七歲的性淑趴在母親背上數(shù)著站臺的鐵軌。他們并不知道,那只裝滿熊佛西先生手稿的藤箱里,沉甸甸壓著什剎海畔四合院的飛檐與海棠。八歲的性慈對七歲的性淑說,“春天我們再回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津碼頭的汽笛割裂晨霧時,性慈的羊角辮被咸腥的海風吹散。穿灰布衫的挑夫壓低草帽擦肩而過,外婆朱君允突然將孩子們攏進候船室的立柱后——那人腰間分明別著槍套。懷表在旗袍襟口急促跳動,直到開往上海的客輪拉響第三聲汽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黃浦江的霓虹倒影里,性淑第一次看見穿高跟鞋的舞女。租界飯店的旋轉門將炮火阻隔成遙遠轟鳴,我的外婆朱君允卻撕碎侍者送來的酒水單,用鋼筆在背面默寫《滿江紅》。當香港的暴雨澆透舷窗,三個孩子終于懂得,她們的母親每晚清點所剩不多的錢幣時的低語,原是岳武穆的"靖康恥,猶未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法屬印度支那的悶熱像塊濕毛巾捂在臉上。穿越諒山隘口時,騾車突然陷進泥沼。十二歲的性美跳下車轅,看見母親從發(fā)髻里拔出金簪,毫不猶豫塞給持槍盤查的安南巡捕。那支陪嫁的并蒂蓮簪,從此永遠留在了北緯21度的紅土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廣西邊境線上,性慈看到界碑上寫的大字“中國”,心兒咚咚的跳,像戰(zhàn)鼓聲聲,催她快跑!快步飛跑!不顧發(fā)辮松散,不顧衣衫全是泥點,撲向持槍站在哨卡位上的中國士兵。手里捧著一顆在香港上船時許地山伯伯給她的糖,踮起腳尖,手向上伸,向上伸,遞到那個年輕士兵的眼前。性慈含著淚說:大哥哥給你一顆糖,能讓我摸一摸你的槍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歷時兩年,走了萬里征程,小小的性慈,僅有十歲的性慈,穿過多少封鎖線,受過多少英國人白眼,見過法國人的傲慢,日本人的辱罵。第一次,看到中國軍人扛著自己的武器,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保衛(wèi)自己的國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里,母子四人總算在中國軍隊占領區(qū)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外婆朱君允懷里抱著性淑,唱著《木蘭辭》:</p><p class="ql-block">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p><p class="ql-block">性美和性慈在母親的歌聲中沉沉睡去,不知她們的夢中是否仍是鐵甲銀盔梅花槍,烈烈生風舞紅塵的花木蘭代父從軍殺敵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廣西十萬大山的褶皺中,十歲的性慈的布鞋磨穿了底。她的母親教她把《楚辭》抄在草紙上墊進鞋里,屈子的香草美人竟成了跋涉的鎧甲。當嘉陵江的號子穿透夔門云霧,最小的性淑忽然指著江面喊:"看!我們的四合院漂來了!"——那原是武漢大學西遷的藏書船,正載著華夏文脈逆流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0年朱君允和三個孩子到達成都尋夫。熊佛西卻移情別戀,丟下妻兒,只身去了廣西桂林,再去遵義。1942年初,在朱君允和三個孩子居無定所,生活貧困之際,受到朱光潛之邀,擔任武漢大學(樂山)英文糸女生部老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樂山文廟的銀杏葉落滿石階時,武大教授們發(fā)現(xiàn)總有個穿陰丹士林舊旗袍的婦人,帶著三個孩子在欞星門下讀書。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辛棄疾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詩句在晨光中,如泉水流去青石灘,如雨露滋潤土地,伴隨著三個孩子長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鬢邊的白發(fā)像宣紙上的墨痕,卻將孩子們的笑聲織成了新的琴弦,在岷江邊日夜彈奏著未死的春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防空洞里的彌爾頓</p><p class="ql-block">樂山文廟的飛檐在轟炸中殘缺如鋸齒,1942年的陽光從彈孔漏進來,在朱君允的英文講義上織出蛛網般的裂痕。十四歲的性慈蜷在潮濕的巖洞里,膝頭壓著油印的《失樂園》——那是她替她的母親朱君允搬運的教材,紙頁間還夾著半片銀杏葉,去年秋天從文學院門前的斷樹上拾得。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爆炸聲浪撞進巖洞時,朱君允正在用手電筒批注學生的十四行詩作業(yè)。幽綠光暈里,性慈看見鋼筆墨水隨著震蕩在莎士比亞的“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的詩行上暈染開來。明天,明天,又一個明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語言不會死于戰(zhàn)爭。”朱君允突然開口,聲音壓過警報嘶鳴。她撕下沾有血滴的那張作業(yè)紙,敲著巖壁教學生辨認彌爾頓詩中的抑揚格:“聽—— "The mind is its own place, and in itself can make a heaven of hell, a hell of heaven." 心靈是自己的地方,而它本身可以把地獄變成天堂,也可以把天堂變成地獄。——重音要像劈柴的斧頭,一下,一下,砍斷絕望的鎖鏈。” </p><p class="ql-block">樂山文廟和防空洞成了戰(zhàn)時課堂。</p><p class="ql-block">性美,性淑,性慈也在當?shù)厣狭酥行W。但戰(zhàn)時幾乎沒有完整的學習時間,按時上學,按時放學,成了很侈奢的事情。抗戰(zhàn)時期,有一個流傳很廣的經典名句“若大中國,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在躲空襲,跑防空洞的過程中,與武大教授們,學生們擠在一塊,她們成了最小的旁聽生。蹭了許多著名教授的課程,碎片化的接受了《中國古代漢語》的教育,蹭過音樂系一點點樂理課。十分幸運的旁聽了三年的大學英語課,聽了讓人發(fā)懵的數(shù)學課和仿佛也被蘋果砸在頭上,令人發(fā)暈的牛頓定律。這些可遇不可求的機遇讓三個孩子受益終生。</p><p class="ql-block"> 每當樂山空襲警報嘶鳴著撕破晨霧,朱君允教授就會夾著泛黃的課本,像執(zhí)劍的騎士般率領學生們沖進防空洞。性慈抱著自制的小板凳緊隨其后,板凳腿上用火炭畫滿音符——那是她記錄警報聲長短的密碼。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防空洞的巖壁上,武大師生用粉筆寫滿方程與詩行。經濟學教授在講解邊際效用時,性慈正偷瞄鄰座男生膝頭的《和聲學教程》。突然一顆啞彈在洞外炸響,震落的石灰紛紛揚揚,老教授摘下眼鏡笑道:"諸君請看,這就是通貨膨脹的物理表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某日,性慈發(fā)現(xiàn)物理系的王先生總在警報解除后收集彈片。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目睹這位留德博士用試管、燒杯與三塊不同質地的彈片,敲擊出完整的C大調音階。"這是《黃河》的第四樂章,"王先生推了推被硫磺熏黑的眼鏡,"試管長度對應音高,彈片材質決定音色。"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性慈忽然舉起自己的小板凳,用鉛筆敲擊那些炭畫音符融進這悲壯的和聲。起初是女生零散的《松花江上》,漸漸加入生物系用移液管吹奏的副歌。當英文系教授用莎劇獨白充當朗誦部時,洞頂滲水恰好滴進搪瓷飯盒,成為最清澈的三角鐵聲。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這份戰(zhàn)時樂譜被有心的學生整理抄錄在《拜耳練習曲》背面,一度在武大樂山校區(qū)流傳。性慈始終記得稿紙上面不知是那位教授留下的批注:"第17小節(jié)爆破音過載,建議改用弱音踏板——比降B調更適合表現(xiàn)空襲后的寂靜。"</p> <p class="ql-block">外祖母與性美,性慈,性淑三個孩子,離開北京西遷時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樂山裹著硝煙味的霧氣終日不散。外婆夾著教案穿過武大臨時校舍的板房時,總把母親的手攥得發(fā)白——十四歲的少女性慈,此刻卻要替母親抱著英國文學課的油印講義。這些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在潮濕的空氣中卷了邊,像極了防空洞壁上剝落的石灰。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轟炸的警報聲總在黃昏最稠密時撕裂天際。外婆會突然扔下的批改作業(yè),把小性淑抱在懷里。她們奔跑的路線早已刻成肌肉記憶:穿過擺滿試管的天井(理學院實驗室被迫遷到走廊),繞過被彈片削去半邊的銀杏樹(去年剛掛上“文學院”的木牌),直到防空洞口的沙袋堆成一道生死線。</p><p class="ql-block">某日,性慈的記憶里,這是一個休息日。因為朱君允沒有課,大家都在租住的家屬院里整理衛(wèi)生,長長的晾衣竿上曬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炊煙裊裊升起,孩子們在嬉笑玩耍,性慈正坐在門坎上看書。空襲預備警報突然響起,正常情況下,預備警報三分鐘,緊急警報三分鐘。只有短短六分鐘,六分鐘的生死關頭,院子里住的三戶人家大人孩子,不顧一切地,沖向她們自建的簡易的防空洞。面積小,挖掘的深度也不夠,人一多,十分擁擠。我的舅舅性美在前面開路,外婆朱君允抱著小姨性淑,我母親性慈跟在后面,與她跑在一起的還有吳嫂。落在最后的是守門房的校工。</p><p class="ql-block">性慈的一只腳剛跨過防空洞的沙袋掩護體的邊緣,一只腳還蹬在掩體上,飛機在頭頂呼嘯而過,炸彈,落了下來!氣浪拋倒了性慈,她手中的書頁,化成碎片與血滴一起飛騰,在半空中與爆炸時的巨大聲浪,沖天煙塵相遇,碰撞,掙扎,如白色的失去翅膀的蝴蝶飄落地面。瞬間學校的那個有點聾啞的校工被彈片擊中,血霧濺起,校工倒下。性慈滿臉滿身都被濺起的血點染紅。她是撲倒在掩體旁,眼睜睜的看著守門房的校工伯伯,彈片像利刃把他劈成了兩半,半邊身體都沒了,血和肉漿流了一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天本該是柔軟的—— </p><p class="ql-block">直到炮火把春天的血色花瓣釘進焦土, 守門房的伯伯的血滲進泥土的印痕, 在性慈心中種下了一粒等待發(fā)芽的種子。 悲傷籠罩著小院,仇恨埋在了少女的心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晚,院子里有人點上燭火,燃燒紙錢送別死難者。大人們說: “等戰(zhàn)爭結束……” 可春天已經來了啊, 它只是, 紅得不太像春天,這個春天從此有了鐵與血的味道。 </p><p class="ql-block">防空洞的巖壁上,孩子們用石子刻下的詩句斑駁剝落——“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潮濕的水汽早已將雪萊的詩句洇成模糊的淚痕。 </p><p class="ql-block">性慈又來到防空洞,蜷縮在角落里,掌心黏著半片殘破的蝴蝶翅膀。那是守門房伯伯的遺物——竹篾扎的骨架,染著不屬于她的血,溫熱的觸感像未冷的生命。 </p><p class="ql-block">轟炸后的那幾天里,她不吃不喝,倒在床上昏睡了三天。好長時間她不再說話,眼神迷茫,仿佛尋找不到藏著的某種答案。外婆朱君允替她辦了休學,校醫(yī)在病歷上寫下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后遺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深時,性慈會突然驚醒,牙關咬緊,手指曲卷痙攣,全身抽搐,等到親人們發(fā)現(xiàn),輕輕安撫她,過一段時間才會虛脫般地停止痙攣,汗水濕透衣衫。她低聲呢喃:"降E小調里有血的味道……" 沒人知道她聽見了什么。或許是在那天的轟炸聲里,混雜了某個未完成的旋律,又或許,是蝴蝶振翅的殘響,在記憶里劃出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痕。 </p><p class="ql-block">這種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后遺癥若受巨大刺激就會再次發(fā)病,母親熊性慈在鄂州工作的那些歲月里,我親眼目睹了兩次母親發(fā)病時的痛苦。我想戰(zhàn)爭與和平對于母親,她是有著深切的認識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休學后的性慈,每天跟著吳嫂學做家務。天晴,沒有轟炸的日子里,吳嫂會在路邊擺上茶水,供從戰(zhàn)場下來的士兵飲用。性慈坐在褪了漆的榆木門檻上,面前擺一張小凳——那是她的"戰(zhàn)地寫字臺"。 </p><p class="ql-block">說起吳嫂,她是四川大山里的人,一邊討飯,一邊尋找她那走上戰(zhàn)場的丈夫和兒子。那一天,她走到我外婆的家門口,餓得走不動了,請求外婆收留她。她說:我什么都能做,不要工錢,只要有口吃的。就這樣,吳嫂留了下來,暫時成了她們家的一員。</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抗日戰(zhàn)爭開始時,國民黨政府的征兵政策是一家抽一丁,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每戶男丁從二抽一變成了三抽二,五抽四,最后是全家男人都要上戰(zhàn)場。當時,川軍在戰(zhàn)場上的英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吳嫂只要有傷兵走過,她都會掏出皺巴巴的一封信,向過往的士兵詢問她丈夫的信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所以,在吳嫂的茶水攤旁,性慈又擺上了一個寫信攤。</span></p><p class="ql-block">傷兵們排著走隊來,在這里會歇歇腳,喝口水。他們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吊著胳膊。有人會從貼胸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紙、撕下的日記頁,甚至染血的繃帶,請性慈把那些斷在槍聲里的思念,重新連成句子。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告訴俺娘,腿不疼,就像小時候摔在麥秸垛上……" </p><p class="ql-block">"給我幺妹說,哥給她攢了塊花布,在排長包袱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性慈的鋼筆尖總在"平安"二字上化開墨團。她偷偷把"重傷"寫成"輕傷",把"截肢"換成"擦破皮",最多的是“勿念”兩個字。她和吳嫂又有時還會給士兵縫補衣衫,因為他們想軍容更整潔一點,回家鄉(xiāng)去見親人,或者再上戰(zhàn)場,既便犧牲也衣冠完整。針線筐里漸漸堆滿褪色的領章,子彈殼,——那是傷兵們唯一能給她的潤筆費。 </p><p class="ql-block">母親性慈有一副上天賜給她的金嗓子,可戰(zhàn)時不能讓她放聲歌唱,只有傷兵休息時,她才能唱《松花江上》,從獨唱到合唱,每個人淚盈眶,有家難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吳嫂,她總攥著那封丈夫三年前從徐州寄出的信,信紙折痕處已經磨出毛邊。"大哥,你可認得王德標?川軍二十六師的?"她攔住每個穿灰布軍裝的問,眼睛亮得嚇人,"我兒叫王小栓,今年該滿十八……"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次下暴雨,性慈看見吳嫂蹲在巷口,用身體護住信紙。雨水沖淡了鋼筆字,她急得用指甲去刮紙上的藍墨水,刮著刮著突然嚎啕起來——原來那些字跡早被她的眼淚腌透了,一碰就化。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性慈在煤油燈下拆了自己的藍布衫,給吳嫂縫了只防水信套。針腳密得能擋住整個夏天的雨。 </p><p class="ql-block">這一年性慈長大了,心智成熟了,抗日戰(zhàn)爭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都是苦難,都有屈辱,都有反抗的精神。每一個人背后都有一個個故事。戰(zhàn)爭與和平的意義,在托爾斯泰的書里,更在每個中國人心里。</p><p class="ql-block">在戰(zhàn)爭中長大的不僅僅有性慈,更有性美和性淑。</p><p class="ql-block">外婆在武大的工資微薄,根本不夠糊口。做為家里的唯一的男子漢,性美舅舅也一心幫助自己的母親養(yǎng)家。</p><p class="ql-block">一次走在街上,性美看到飛虎隊的美國飛行員在雜貨鋪里買煙。因為,語言不通,交流不暢。略通英語的性美主動上前擔任翻譯,并陪同這位飛行員一路采買了許多生活用品。這位美國飛行員要給性美小費,性美拒絕了,他說:只要能吃的食品。他倆相邀了再次見面的時間,地點,并答應會給性美帶來食物。</p><p class="ql-block">從那以后,性美充當了飛虎隊員們的臨時的漢語翻譯小工。飛虎隊員們給的報酬是食品。但很多是過期的奶粉,黃油,變質的餅干,可對于饑餓,吃不飽飯的妹妹們卻是寶貝。</p><p class="ql-block">有了這些食品,外婆還常常帶她的學生們來家里分享。</p><p class="ql-block">夜里豆大的油燈下,在武大學習的哥哥姐姐們講著延安有寶塔山,有抗大。性慈學會了冼星海作曲的《在太行山上》,“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聽吧,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p><p class="ql-block">1943年,性美隨陳納德的飛虎隊的一個支隊去了貴州滇黔公路,貴州晴隆的二十四拐公路是聞名世界運輸抗戰(zhàn)物資的重要通道之一。飛虎隊擔任了在空中保礙滇黔公路暢通的任務。性美的工作是飛虎隊與中方聯(lián)糸的翻譯。這里路況不好,那里遭到了轟炸,需要農工維修,點點滴滴都要有效溝通。有很多懂英語的年輕人與性美一起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只為保障公路暢通。每個月,飛虎隊會給性美報酬,性美全部寄回樂山,給外婆養(yǎng)家糊口。性美在二十四拐公路上風吹日曬長成精壯的漢子。</p> <p class="ql-block">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戰(zhàn)敗投降。</p><p class="ql-block">八年的中日戰(zhàn)爭對性美,性慈,性淑的一生究竟產生了什么深遠的影響呢?</p><p class="ql-block">他們又前行向何方?</p><p class="ql-block">八年抗戰(zhàn)結束,外婆寫信給性美,召喚兒子回來吧,建設我們自己的國家。</p><p class="ql-block">性美回到武漢,報考了武漢華中師院經濟糸,畢業(yè)后。又考入南開大學經濟系讀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留校,為中國經濟振興奮斗了一生。鄧小平出訪美國,溫家寶總理出訪美國前期,舅舅性美和他的團隊每每都會失聯(lián)閉關幾十天,直到首腦訪問會談結束,舅舅才與親人們恢復正常聯(lián)系。當年的一些對美的經濟談判項目和經濟政策背后,都有舅舅和他的團隊的辛勤付出,挑燈夜戰(zhàn)的身影。</p><p class="ql-block">2015年,舅舅熊性美因病去世,享年89歲。</p><p class="ql-block">舅舅沒留下多少財富,但留下一屋子書。</p><p class="ql-block">舅舅給我的兒子留下了許多專業(yè)書,兒子赴南開大學給舅舅送別,光打包郵寄回武漢的書,郵資都達好幾百。</p> <p class="ql-block">舅舅的藏書,豐子愷畫集,現(xiàn)在歸我的孫女小天天保存。</p> <p class="ql-block">我的小姨性淑,是三個子女中,心地最單純,身體最健康的孩子。長得高高大大又美麗純良,性格大大方方又不拘小節(jié)。有啥吃啥,從不挑食,吃飽就行,不會干家務,只會讀書。</p><p class="ql-block">抗戰(zhàn)結束后,性淑隨武大回遷武漢。</p><p class="ql-block">1950年秋,小姨熊性淑考入武漢大學外語系。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方軍隊正式參戰(zhàn)。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各大高校征兵,急需懂英語的人才,小姨應招入伍。頭一年去了北京,基本與家里人呈失聯(lián)狀態(tài),只有一個北京的郵政信箱為地址。</p><p class="ql-block">幾十年后,有一天我陪退休了的小姨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由麥家的小說改編的影視劇《聽風》,演繹的是瞎子阿炳憑耳朵捕捉敵臺信息的故事。小姨說,我在北京那一年正做的是這樣的保密工作。翻譯電文,沒日沒夜的翻譯堆積如山的美軍戰(zhàn)略情報,從中找出蛛絲馬跡,把情報準確無誤地提供給戰(zhàn)爭決策者。這里的工作,就是你現(xiàn)在看的美國密碼之父赫伯特寫的《美國黑室》故事一樣,是絕密的中國情報室。破解密碼,分析情報,與美國軍隊展開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p><p class="ql-block">1951年小姨隨六十三軍入朝參戰(zhàn),年僅二十一歲的熊性淑在軍部擔任英語翻譯和情報分析工作。</p><p class="ql-block">她說,戰(zhàn)爭哪有電視里的風云激蕩和浪漫,在六十三軍軍部的山洞里工作三年。只有枯燥的電臺聲,不休不眠的情報分析。沒有信件,沒有戀愛,一切與熱情似火和浪漫情懷無緣。只有每時每刻保持冷靜心態(tài)和清醒的頭腦,才能勝任這樣的工作。她三年中只洗過一次澡,平時扒些冰雪,在爐子上融化,擦一把臉,洗洗頭發(fā),算是女兵最大的享受。</p><p class="ql-block"><b>1954年,小姨回國,看到了睡在搖籃中的我,她驚呼,“太可愛了!”她說,一切付出都值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退伍時,志愿軍領導征求小姨熊性淑的意見。她說,我要完成大學學業(yè)。部隊送她去北京外國語學院俄語專業(yè)學習。四年的戰(zhàn)爭生活,使她成了這個專業(yè)年齡最大的學生。</p><p class="ql-block">1957年畢業(yè)回武漢在武漢測繪學院教英語。因為,當時中蘇關糸正在逐步惡化,巳經不需要教俄語了。</p><p class="ql-block">小姨熊性淑,僅僅在武大外語糸學習了一個多月,但她的英語早已達到研士生,博士生的水平。在抗戰(zhàn)時期武大旁聽的英語,在中國人民志愿軍四年的對美軍的口語翻譯和情報的文字翻譯工作中,靠一本《大英辭典》,完成了她艱苦的自學之路。</p><p class="ql-block">小姨后來調到華中科技大學英語學院任教授,著書立作,桃李滿天下。</p><p class="ql-block">我的小姨夫,張以增也是華中科技大學熱處理專業(yè)的教授。人們都十分惋惜,若不是他去世早了,中國科學院院士會有他的一席之位。</p> <p class="ql-block">我的同學李維平,趙燕燕,曹錦林書記家的大毛女,小毛女都見過我的小姨。特別是小毛女記憶深刻,總說我的小姨爹張以增在小毛女遇到危險時救過她一命。也許小毛女的說法太夸張了,但可以肯定,在她們眼里,她們夫妻倆是非常善良,非常純粹的中國知識分子。</p><p class="ql-block">為什么說我的小姨,小姨爹是非常純粹的知識分子呢,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相親見家長。</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帶男朋友長剛去華中科技大學去見小姨和小姨爹。進門,一杯熱茶,坐下,先問書讀得怎么樣?聽長剛答,咸寧高中畢業(yè),后參軍,有在鐵五師醫(yī)院和政治部工作過的經歷。小姨點點頭,繼續(xù)考問,外語學的什么?答:俄語。</p><p class="ql-block">小姨抽出一本備課紙,出題,長剛滿分做答。</p><p class="ql-block">我在旁邊一身冷汗,不知這次相親會是怎樣結果。母親不在,小姨就代表母親了。</p><p class="ql-block">接著是俄語口語面試,小姨問,長剛答。小姨是笑得合不攏嘴,說想不到一個山里娃,是如何把俄語學到這種程度,發(fā)音正確,表達流暢。</p><p class="ql-block">這可以說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相親形式。我的小姨,不問家世,不慕金錢,只注意人品和學識。她說,俄語早已沒人學了,目前,也沒用處,但這反映出了一個人的學習能力。</p><p class="ql-block">后來,長剛悄悄地問我?怎么沒見雞腿呢?我笑了。</p><p class="ql-block">可見小姨熊性淑是一個純粹的人,也是一個可愛的人。</p><p class="ql-block">姨爹張以增和小姨熊性淑去世后,沒留下財產,也只留下一屋子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的母親熊性慈在抗戰(zhàn)勝利后,也隨武大回到武漢,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參加過解放長沙,解放湖南全境的戰(zhàn)斗。</p><p class="ql-block">1950年考入中原大學藝術糸(武漢音樂學院的前身)</p><p class="ql-block">1953年畢業(yè),拒絕了留校,去了武漢宇宙煙廠(現(xiàn)在的武漢煙廠)當了一名文化干事。大家應該記得那個時候很有名的《大公雞》牌香煙吧。她在那里的工作主要是辦工人夜校,組織工人合唱團,開展政治宣傳工作。</p><p class="ql-block">1961隨父親張鶴齡調往鄂州新民街小學工作。</p><p class="ql-block">母親真正踐行了知識分子與工農兵相結合的理論,并堅定不移的走在這條道路,進行過靈魂的洗禮,斗過私,也批過修。可是,因為我外祖父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大學術權威,她至始至終沒逃脫各種審查的命運。</p><p class="ql-block">于1968年秋分逝世。</p><p class="ql-block">有這樣一幅真實的畫面,外面的廣播喇叭播放著“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的歌曲。鄂城,縣委家屬大院的平房里,母親和父親在做一場十分嚴肅的談心,好像要交待遺囑一樣。父親張鶴齡說:不管理解還是不理解,我們全家都要堅定的相信共產黨,相信毛主席。</p><p class="ql-block">母親熊性慈回應到,列寧曾說過,歷史是螺旋式上升的,相信社會主義政黨自身是有凈化和糾偏能力的。</p><p class="ql-block">我坐在他們身邊安靜的聽著,我永遠忘不了這個畫面。</p><p class="ql-block">也許,現(xiàn)在的年輕人完全理解不了這種場景。但我父母那一代人,就是靠這種信仰,活下去。</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我也同樣對孩子說,歷史是螺旋式上升的,要熱愛祖國,跟共產黨走。</p><p class="ql-block">我的外祖母,培養(yǎng)了三個優(yōu)秀的子女,通過寫這些文字,追尋那史詩般的西遷之路,尋找他們的成長足跡,我認識到我的母親,我的母糸家族,曾有一群有著堅定信仰,熱愛祖國的年輕人,有一群擁有充滿理想的浪漫主義精神,勇于獻身祖國建設的人。</p> <p class="ql-block">又是一個春天,又到清明時節(jié),我的親人們,你們看到了嗎?陽光下鮮花盛開,山河燦爛,盛世華夏,正在崛起騰飛。</p><p class="ql-block">我僅用這段文字紀念她們!</p><p class="ql-block"> 2025年清明</p> <p class="ql-block">注。*預備警報(預警)** </p><p class="ql-block"> - **信號**:長鳴36秒,停24秒,重復3次(共3分鐘) </p><p class="ql-block"> - **含義**:敵機起飛或進入警戒范圍,民眾需做好隱蔽準備。</p><p class="ql-block">緊急警報</p><p class="ql-block">信號:短鳴6秒,停6秒,重復15次</p><p class="ql-block">含義:民眾必須馬上進入防空洞,敵人飛機已經飛臨上空。</p> <p class="ql-block">注:校工作為戰(zhàn)爭中的無名者,其命運與武大西遷檔案中“工友傷亡記錄”相呼應,但多數(shù)學者回憶錄未載其名</p> <p class="ql-block">注:文中的英文可借助AI流暢地閱讀。</p><p class="ql-block">文中一再寫到的防空洞的詩句真是刻在洞壁上了,從許多武大西遷學者的回憶錄中,可以看到更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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