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小腳外婆

李亞菲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家，外婆外爺不在家，舅舅把我留回家，妗子給我搟雜面，我不吃妗子做的水雜面；妗子給我烙餅子，我不吃妗子做的干餅子，就等外婆回來給我做棗糕吃...... 兒時，這首童謠是我童年的溫暖，每一個音符都是對外婆的眷戀。那時，我總以為外婆會一直在我身邊，為我遮擋風雨，給我無盡的寵愛。可時光匆匆，如今外婆已離去多年，再唱起這首童謠，都是對她深深的思念。 ——題記 　　昨晚，我又夢到了外婆。 夢里，頭發花白的外婆靜靜地站在我的床前，她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可那雙眼眸，滿是藏不住的憐愛，溫柔地注視著我。我剛要坐起身，張嘴和她說話，剎那間，她的身影就像一陣縹緲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望向窗外，夜色濃稠如墨，拿起手機一看，又是凌晨五點。 時間過得真快，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又快到了。這兩天，我要給外婆送香火錢去。 自從那年清明節前，外婆永遠地離開了我，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小時候，父母對我們兄弟姐妹的教育極為嚴格，稍有差錯，便會迎來一頓嚴厲的批評。那時，外婆就像一把為我們遮風擋雨的大傘，是我們最溫暖的避風港。只要被父母批評，我就會委屈地大哭，一路小跑著撲到外婆身邊告狀。外婆總會心疼地把我緊緊摟進懷里，輕輕拍著我的背寵愛的說：“你爸媽也太嚴厲了，乖孩子不哭，有外婆在啥都別怕。”說著，就會從屋里拿出好吃的遞給我。那時候，只要有外婆的安慰和那些小零食，我的委屈瞬間就煙消云散，小小的童心也能迅速得到滿足。 外婆的前半生，特別苦難與坎坷。聽母親說，外婆和外公同年同月生，兩家本是親戚，所以他們自幼就定下了娃娃親。外婆婚后，接連生育了好幾個孩子，可命運似乎總在捉弄她，不是流產，就是孩子出生后因病夭折。直到第六次，才生下了舅舅和母親，一兒一女，一家四口，雖然日子平淡，倒也幸福。然而，好景不長，在舅舅十歲那年，外公因肺氣腫去世，從此，外婆便和兩個孩子相依為命。為了維持生計，外婆開了一家小飯館。 解放戰爭時期，十七歲的舅舅結婚剛半年，在山里撿到了一枚沒有引爆的啞彈。他想著把啞彈賣了廢品，換些錢補貼家用，便用玉米稈去引爆。可沒想到，啞彈點燃后，他根本來不及跑開，就這樣，舅舅永遠地離開了。先是外公的離去，接著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雙重的打擊，對任何人來說都難以承受，更何況是外婆。但為了母親，外婆還是堅強地活了下來。 在舊社會，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極其稀缺，能讀書識字的女人更是鳳毛麟角。但外婆卻有著超常人的遠見，她深知只有讀書才有出息。即便日子過得異常艱辛，她依然咬著牙、拼盡全力供母親上學。 母親也不負外婆的期望，從師范院校畢業后成了一名教師。后來，母親和在文教局工作的父親結了婚，相繼生下了我們兄弟姐妹五個。母親每天在學校忙得不可開交，于是，照顧我們的重任就落在了外婆身上。對我們五個兄弟姐妹來說，外婆就是最溫暖的依靠，是我們心中的母親。外婆的胸懷有多大？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只知道，無論面對多大的壓力、災難，或是多么蠻不講理的人，她都未曾嘆過氣、發過怒，更沒有號啕大哭過。 外婆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溫柔的目光透過鏡片，滿是慈愛與智慧，看上去格外有學問。聽母親說外婆年輕時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俊女人。她身材小巧玲瓏，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優雅與從容，一顰一笑都讓人難以忘懷。 文革時候，父親因為成分不好，被下放到農村。在農村的那些日子里，父親吃盡了苦頭，天天被批斗。那時候我還小，有些事記不太清了。后來母親告訴我，造反派三天兩頭就來家里抄家，一聽到他們要來，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要放在桌子上，箱子的蓋子一定要揭開，貼在墻上的大字報被風吹起來，也要趕緊粘好。要是箱子沒揭開或者大字報掉了，父親就被拉出去批斗。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父親大病了一場。那時候母親在學校忙，都是外婆一個人日夜守在父親身邊，照顧他、鼓勵他。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父親才挺過了那場劫難。 那時正值國家最為艱難的時期，家中的生活條件捉襟見肘，每一份開支都要精打細算。外婆不僅要照顧我們，還養了一些家禽。白天，她忙完各種家務，晚上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為一家人縫補衣裳。外婆特別愛干凈，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條，衣服被褥也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不管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寒冷的冬天，她都要去河里洗衣服。陜北的冬天，冷得能把人骨頭凍透，可外婆還是會砸開河面上的冰塊，為我們洗尿布，有時候尿布剛洗完晾出去，沒一會兒就結了冰，外婆只能再拿回屋里，用火慢慢烤干，常常忙到深夜才能休息。 長年累月的辛苦操勞，外婆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腿疼、腰疼成了家常便飯。在我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就是外婆一直用涼水洗衣服，她的兩雙手指骨節都變形了，而且癢得很厲害，每天晚上都難以入睡，不停地撓，常常撓得出血。每次回想起那個場景，我心里就像被針扎了一樣，隱隱作痛。 外婆心靈手巧，做什么都不在話下。她的能干遠近聞名，方圓幾百里，提起外婆，無人不豎起大拇指夸贊。外婆剪窗花、繡花、做衣服、做鞋等樣樣厲害。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粗糧就是家中的主食，可外婆卻用高粱面、苞谷面這些粗糧變戲法似的做出一道道精美可口的飯菜。如今回想起那獨特的味道，仍讓我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小時候，外婆手把手教我剪窗花、繡花、做飯。在她的悉心指導下，我學的很快，每當我完成一件作品，或是做出一道簡單的飯菜，外婆總會夸贊我，眼里都是驕傲與欣慰。這些經歷讓我逐漸成長，不僅學會了這些生活技能，還很出色。 在我家小院里，外婆教我剪窗花、繡花的美好時刻是我最珍貴的回憶，也是我心底最溫暖的角落。 外婆三寸金蓮的小腳，長長的裹腳布一層又一層地纏著，走路的時候十分吃力，全靠后腳掌支撐著身體。記得外婆曾跟我說，她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裹腳了。那時候，把布裹下去的那一刻，疼得就像骨頭斷了一樣，一動都不敢動，三個多月都下不了地。 兒時，望著外婆的小腳，我滿心疑惑，忍不住問：“外婆，不能不裹嗎？”外婆輕嘆一聲，眼中滿是無奈，緩緩說道：“在我們那時候，一個姑娘好不好看，不看臉蛋，就看腳裹得小不小。腳越小越俊俏，腳大了要遭人嫌棄。娶媳婦的時候，新娘一下花轎，旁人首先看的就是腳，要是腳大，就會認為長得丑。” 那時候，我對外婆那雙特殊的小腳充滿了好奇，總是忍不住用自己的小手，輕輕捧起外婆的腳，觸摸上面粗糙的老繭，仰著頭追問：“外婆，疼不疼呀？”還不止一次地試圖把她腳底彎折的四個腳趾頭掰起來，可那小腳仿佛被歲月定格，怎么也搬不動…… 外婆就靠著這雙小腳，寒來暑往，四季更迭。從青春年少，一直忙到白發蒼蒼。家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處角落，都深深印刻下她忙碌的足跡，訴說著她對這個家無盡的付出與深沉的愛。 父親在世時經常說到外婆，總是感慨萬千，語氣中都是敬重與感恩：“你外婆為人處世，總是和和氣氣的，臉上常掛著溫暖的笑意。鄰里間無論大事小情，她都耐心幫忙，從不計較得失，也從未與人紅過臉、起過爭執。心靈手巧，不管是操持家務，還是裁剪刺繡，樣樣精通。那些年家里艱難，她毫無怨言，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勤勞又能干。遭遇那么多苦難，她都堅強面對，含辛茹苦把你們兄弟姐妹幾個都照顧大，她為咱家，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們現在過得如此幸福，一點一滴都離不開你外婆當年的付出。” 外婆普通平凡，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可她卻給了我一生最珍貴的饋贈，她用一言一行教會我堅韌頑強、積極向上，讓我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外婆給予我的愛時刻感動著我。 外婆去世那年，享年83歲，我坐在她的墓前，哭得撕心裂肺。以后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睡在外婆身旁感受她的疼愛了；再也看不到外婆那小腳蹣跚帶著溫暖的笑容了；也再也吃不到外婆親手做的可口美味的飯菜了。 回想以前，我生病的時候，外婆總是整夜不睡，守在我的床前，滿眼擔憂地照顧我。可如今，我要是再生病，再也看不到外婆那關切的身影了。每當我遇到難過的事兒，外婆總會第一時間把我護在懷里，安慰我、鼓勵我，可現在，再也得不到外婆的呵護了。親愛的外婆，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這一輩子都報答不完啊！ 如今，小腳外婆已經離開我二十多個春秋，但她美麗、慈祥的面容，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流逝的歲月，沖不淡我對外婆的思念。每當想起外婆為我們家付出的點點滴滴，我的眼淚就忍不住奪眶而出。可親可敬的外婆，相隔這么多年，您在天堂，能感應到我對您的思念嗎？ 親愛的外婆，我好想您！注：陜北好幾個縣，童謠都不一樣。童謠里的妗子是舅媽的意思。 個人簡介 李亞菲，系中國女攝影家協會會員、陜西省女攝影家協會副秘書長、榆林市女攝影家協會副主席，同時也是榆林市作家協會會員。 眾多攝影作品在省市攝影賽事中獲獎達數十次，往昔有不少作品頻繁刊登于論壇頭版頭條。攝影作品先后在土耳其、臺灣以及省市多地展出。文學作品也常刊登在《老年報》《鳳凰資訊報》《金秋》等各類雜志。 熱愛拍攝，善于用鏡頭定格美的瞬間；鐘情寫作，擅長書寫人文紀實平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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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小腳外婆

李亞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