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糧食——老家烙印之五(文:薛志民)

無憂無慮

“抽空得淘糧食了。”“不是還有半缸面哩？”“那敢等見底兒了？要是等見底兒再淘，一家人都扎上脖子？”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做飯的主婦們都有“寧當有日籌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的毛病，干啥事都喜歡“寬備窄用，有備無患”。淘糧食如此，存糧食亦如此。每年麥天將到，先把前年的陳麥拉出去賣掉，再把上年的陳麥拉出去曬曬，這叫騰倉。要不倉滿著，新糧咋入庫？灌灌，曬曬，裝裝。一出一進都是汗。何況當年的麥子還吃不完，這樣翻手合手何必呢？可是，男人們總是拗不過女人，再說還有老人撐腰“萬一遇上年饉咋辦”？ 　　淘糧食不是泛指，而是單指淘麥子。玉米磨成面，拉成糝，也得淘，但玉米是粗糧、輔糧，自當另提別論。小麥是細糧、主糧，說淘糧食就是淘麥子，就像老婆子喊孩子的名字兒就是喊孩子他爹一樣，人人一聽就懂。麥子，土里生，土里長，然后在場上打打、曬曬，即使揚得再干凈，也難免有土坷垃、石頭子和棍棍棒棒等。要磨面，就得淘其灰塵，棄其雜質，只留清白在人間。 淘糧食，我們村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村西頭有個大泉源坑，水清河暢，緩緩東流，仿佛一條小銀龍依偎在人們腳下，要淘糧食只是伸伸手的事。河面上有座石板橋，是村子向南的出入口，名曰南豁子。橋下擺著一排溜“破四舊”時被砸爛的石碑和從汝河里撈出來的大石頭，名曰接腳石。平常，下了工的人們把鋤頭、草捆往地上一扔，接腳石上一蹲，撩起清亮亮的水一洗，清清爽爽地回家吃飯。婦女們喜歡這里，是因為這汪清水、這圈石頭好像專門為洗衣裳、淘糧食準備的。 　　淘糧食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你來了，她也來了。大家挽挽褲腿，擼擼袖子，有說有笑，行動起來。將倒進大竹籃的小麥提到河里，大竹籃里咕嘟咕嘟冒起泡來，這是麥子在喝水泡澡。等它們喝飽泡足，用竹笊籬一攪，麥子跟著旋轉起來，什么土坷垃呀、灰塵呀便隨水流走。這有點像洗衣機，滾筒一轉，衣服就被轉干凈了。竹笊籬攪動的同時，大竹籃中會形成一個旋渦，那些棍棍棒棒和沒有脫粒干凈的麥穗也叫麥魚等輕質雜物就漂浮起來。女人們白白的手腕一抖，這些漂浮物便被一笊籬收盡。 這番淘洗兩三遍，大竹籃中的水逐漸由渾變清。順勢一提，河水一推，大竹籃緩緩脫離水面，籃子中的水嘩嘩往下流。不急，先把它放到接腳石上空著，再把竹篩子拿過來，裝上麥子接著淘。大竹籃和竹篩子，一個功能，輪番使用，避免窩工。 空罷水，把麥子倒進笸籮里，開始擦洗。老百姓叫“擦”，他們習慣用單音節詞來表情達意，“吃沒？”“吃了”“早啊。”“早，早。”擦就是用一塊自織的大白布，在麥子里左一圈右一圈地擦來擦去，擦一會兒，把抹布洗洗、擰擰，再接著擦。擦有二用，去水，去污，讓麥子更干，更凈。有時，淘糧食恰好淘到雨肚子里，沒法晾曬，那就不淘只擦，無非多擦幾遍。就像有的女士專門用濕巾把臉擦擦，不也照樣光彩照人？ 　　淘過，擦罷，趁日頭，趕緊攤那兒晾曬。攤哪兒？有專門晾曬糧食的葦席最好，沒有的話，把自家床上的葦席揭下來，磕磕打打抹抹也行。糧食攤到葦席上，要不停地翻攪，讓麥子全身都能被曬到。當然，晾曬麥子得有人看護。要不，地上跑的豬呀雞呀，天上飛的鳥呀雀呀，看著你開倉放糧，不趁機撈摸兩嘴多虧？一邊是蠢蠢欲動的貪嘴者，一邊是手執長棍的看麥人，彼此拉鋸般明爭暗斗，斗智斗勇斗機靈。你說有趣沒有趣？ 晾曬麥子，最講火候。曬得過了，磨出的面發青；曬得欠了，影響出面率。啥樣正好？婦女們的牙知道。揀一顆，撂嘴里，牙一咬，眼睛一蒙，耳朵一豎，聽那聲音——嘎嘣一聲，麥子酥了，那是過了；咯吱一下，麥子是個餅，那是欠了；咯噔一聲，麥粒成了兩截，那是正好。我這一說，你不難明白。可是你的牙能咬出來嗎？恐怕不行。火候火候，憑的是火，候的是心。要不，會說經驗大似學問？ 　　麥子干了，趁天黑前趕緊把磣揀了。揀磣就是揀去麥子里面的小石子等雜質。那時候，孩子們放學早。大人們像叫小雞一樣招呼著：“快來快來，小孩子眼明，看得清，過來揀磣。”揀磣不是揀糖豆，揀一顆放嘴里，能甜好一陣子。也不是拾麥穗、揀花生、遛紅薯，揀起來裝到籃子里，有種成就感。這是揀磣，不頂饑不頂渴，不好看不好玩，這邊揀那邊扔，誰樂意？ “你不揀，咋吃好面饃？”在大人們的軟硬兼施下，孩子們終于把頭伸進笸籮里。扒一下，過；再扒一下，過。那不是石頭子？大人們用余光都看見了，可他就是視而不見。看起來，眼明不明不關鍵，關鍵是走不走心。孩子們的心壓根兒沒在磣上，他們的心在哪兒？在樹上的鳥窩里，在山墻頭處的草垛里，在螞蚱亂蹦的莊稼地里，在群魚游走的小河里…… 緊趕慢趕，天擦黑兒，磣揀罷，把麥子裝入口袋，往磨坊拉。但別急，面布袋得拿齊，淘一袋糧食，最少得拿三個面布袋，兩個裝面，一個裝麥麩子。面布袋與麥布袋不同，麥布袋眼兒大點沒關系，只要不漏麥子就行，面布袋都是專屬專用。 　　磨坊，各村都有。磨面機與過去的石磨相比，馬達輪子代替了驢子的四只蹄子，動力變了，原理沒變，都是把麥粒一遍一遍地粉碎，再通過細羅網，將面粉與麥麩子分離出來。所以，這磨面機又叫分遍磨。頭遍面最白，相當于精粉；二遍面次之，相當于標粉；三遍面最黑，相當于次標粉，俗稱糙面。就像秋天里盛開的棉花，上棚的最白，中棚的次之，下棚的最次。娘總是把幾種面分開裝，精粉招待客人，標粉自己蒸饅頭吃，糙面搟面條吃。這叫各有所能，相互搭配，物盡其用。 一根甘蔗，都想吃腰窩，兩頭能扔了？生米做成熟飯，容易嘛？一粒麥子磨成白面，一顆種子從種到收，容易嘛？娘想對嫌饃黑的孩子展開講，還是忍住了，再說就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本文作者薛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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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糧食——老家烙印之五(文:薛志民)

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