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繡溪公園的老柳樹去年的老葉子尚未落盡,今年的新芽就已經萌發。我把褪色的紅木箱搬出來,翻出箱底壓著的三十年多前在公園水邊與兒子拍的照片,相紙邊緣已經卷起,像老人皸裂的指甲。那時鏡頭里的水邊是沒有任何遮擋的,如今水邊多出了大理石護欄。路面上刻印著歲月痕跡的青石板也換成了嶄新卻平常的大石磚,不管歷史如何變遷,我的那份記憶是不可磨滅的。</p> <p class="ql-block"> 今天,經常穿梭于這條路上的是戴棒球帽的快遞小哥和舉著手機拍短視頻的穿漢服的姑娘。我數了數,從我們家單元樓走到公園的小橋邊需要三百二十八步,以前經常領著孩子走這段路,他總說柳絮落在肩頭像雪片?,F在我每天牽著萊福(我家柯基犬的名字)在這條路上早晚各走一遍,小橋南邊的公園里多出了幾顆櫻花和海棠,三月份它們的花開的很艷麗,小橋北邊的小區綠化帶里多出了一片紫葉李和白玉蘭,它們的花聞著不香,但看著養眼。</p><p class="ql-block"> 繡溪公園邊的長椅換了三代,如今是大理石的材質。坐在我一側的老爺爺正在視頻通話,鏡頭那邊是他的孫子。"爺爺,我們這兒的梅花都開敗啦。"孩子奶聲奶氣地說著,一片花瓣恰巧落在老爺爺的銀發上。這讓我想起《牡丹亭》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湯顯祖若見著5G信號里的花開花謝,怕是要改寫游園驚夢的戲碼。</p> <p class="ql-block"> 前天我們去祥源花世界看花,三十多度的氣溫中彌漫著盛夏的氣息,穿露臍裝的女孩們舉著雪花冰淇淋自拍,奶油融化在蛋筒的周邊,在陽光下亮晶晶的,讓我想起兒子幼時總愛舔的冰糖葫蘆的那層糖衣。她們脖頸后貼著櫻花紋身貼,遠看像是被春風烙下的印記。忽然想起日本女作家清少納言的隨筆集《枕草子》,里面有段文字說"櫻花則花瓣大,葉色濃,樹枝細,開著花很有意思",清少納言若穿越到今世,看到少女們的櫻花紋身貼,會不會覺得更有意思?會不會在微信朋友圈發九宮格美圖?</p> <p class="ql-block"> 手機在兜里震動,是老同學群在分享AI修復的老照片。七十年代小學合影被算法擦得锃亮,二狗子那個有破洞的外套第三顆紐扣的線頭都清晰可見。想當年,有傳言認為照相機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攝取我們的血液,照一次相就會少幾滴血的荒唐話術,蒙騙了我們好多年。又曾幾何時,我們卻學會了擺弄照相機,從雙鏡頭的海鷗相機到國產單反珠江相機,那臺漆面已經磨光的珠江單反此刻正躺在我的儲物柜里,快門彈簧早就銹住了,取景框里還卡著半片干枯的花瓣。</p> <p class="ql-block"> "感時花濺淚"啊!杜甫的詩句突然從喉頭滾出來,驚飛了正在啄食面包屑的灰鴿子。長椅上還留著昨夜的雨水,浸得牛仔褲發涼。我忽然奇怪地想到普魯斯特的瑪德琳蛋糕[注]究竟有沒有杏仁味,但當我看到在昨夜寒風中飄落滿地的櫻花瓣,覺得它們就像被時間啃剩的面包渣。</p><p class="ql-block"> 環衛工人揮舞著掃帚清理步道,花瓣打著旋兒升到半空,又紛紛揚揚落回路面。這場景讓我想起加繆寫的:"在深冬里,我終于發現,我的心里有個不可戰勝的夏天。"這可以理解為季節也應與人的立場一樣是堅定分明的,然而,如今連冬夏都變得曖昧不清,羽絨服還沒收進衣柜,玉蘭就急吼吼地爆出花苞,似乎所有的花兒都想在春天還末降臨時就出來招惹人。氣象臺說今年春分比往常早了兩天,這讓我莫名心慌,像是被人偷偷調快了生命的鐘表。</p> <p class="ql-block"> 祥源花世界的郁金香開的正艷,有對老夫妻在寫生。老先生的水彩盒還是八十年代的老款式,調色格里結著龜裂的顏料痂。老太太握著狼毫筆描摹垂絲海棠,宣紙上的墨色漸漸暈開,像是時間本身在作畫。他們讓我想起楊絳和錢鐘書在牛津散步的日子,只是不知道這對老人可曾譯過《堂吉訶德》,又或者只是普通退休教師,在病歷本與降壓藥之間偷得半日春閑。</p><p class="ql-block"> 手機計步器顯示已經走了近萬步,由于天氣突然的升溫,身體還沒有來得及適應,智能手表提醒心率過速。隨即找涼亭坐著歇會腳,也趁機在樹蔭下吹一會涼風,發現樹叢中有只松鼠在蹦跶。生物老師說城市松鼠壽命不過三年,那它們眼中,是否每季都是全新的世界?就像我們看《清明上河圖》,總以為畫中人在永恒地趕集,其實早換了二十代人。</p> <p class="ql-block"> 溫度雖然高了些,但風也吹得很起勁,穿校服的初中生們騎著共享單車掠過花瓣雨,身上落滿粉白的花瓣。他們校服背后印著"2024級",這個數字讓我愣怔——原來我的工齡是這些孩子年齡的三倍還拐彎。再看看花墻旁天真無邪的孩童,他們與春天更般配。忽然明白蘇軾寫"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時的心境,我們都在時間的月臺上候車,區別只是有人剛進站,有人已聽見末班車的汽笛。</p> <p class="ql-block"> 上午九點多鐘的陽光斜著射過來,郁金香呈現出某種虛幻的熒光色。清潔工開始打掃游客留下的奶茶杯和竹簽,電動掃帚嗡嗡作響,像在給春天唱安魂曲。天空中某個角落有只飛鳥留下了模糊的身影,可以想象,這只鳥的爺爺輩乃至太爺爺輩也曾經在這里飛過。如今它的子孫仍在同一片天空盤旋,只是地上的風景從蒼涼變得繁榮,拍照的人從擺弄膠片變成滑動觸屏。</p> <p class="ql-block"> 從祥源花世界回程,經過肥東撮街,街上的香水味比花香更濃重,便利店在做食品促銷,電子屏上的二次元老板娘捧著櫻花味新品。收銀臺前穿JK制服的女孩正在用手機支付,她小臂上畫著櫻花和柴犬圖案。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總愛把花瓣夾在課本里,那些干花后來成了書簽或被扔進溪流里飄到不知名的遠方。街上年輕女孩抱著簽收的快遞,紙箱上印著"春日限定"的字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竟能清晰記得四十年前憑票購買永久牌自行車的場景,卻想不起四分鐘前在路口有沒有闖紅燈。這大概就是普魯斯特說的"不由自主的記憶",只不過觸發我的不是瑪德琳蛋糕,而是櫻花樹下孩童奔跑的笑聲以及一群頭頂簪花的老奶奶的歡顏。我不知道當下的場景在我的記憶里能存留多久,四分鐘之后會不會忘記?若老天給我四十年之后還可記起的機會,那時,我還能否認得眼前人?</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家中,臨睡前翻開《陶淵明集》,"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的詩句在臺燈下清晰在目。窗外正對面的公園里垂絲海棠正在暗處無聲綻放,像無數細小的計時器,數著這座城市此起彼落的鼾聲。智能手表顯示近期的深度睡眠時間比去年同期縮短了15%,這數據讓我啞然失笑——原來連夢境都被科技丈量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今日凌晨被春雨驚醒,早晨溜狗看見滿地落英粘在水泥路上,恍若星星墜入人間。突然想起泛著潮氣的老木箱里那張舊照片中的柳樹,現在已經枯老,而當年領著孩子走過的石板小路,如今獨自走來突然覺得短了很多——或許是市政重修了步道,又或許是我的步子邁得更急了,時光匆匆、時不我待呀!</p><p class="ql-block"> 前幾天,孩子他舅從溫哥華打來視頻電話,說6月份回國走走,看看大中華之滿園春光。我說國內可不是溫哥華,溫哥華的春天可能會延續到五月甚至是六月,但國內卻是″人間四月芳菲盡″了。若與春花有約,莫忘歲月無痕。必須趕趟兒踩著時間的節點與春天約會。 </p><p class="ql-block"> 春光燦爛、生機勃發,春心蕩漾的你可以出來浪一浪了!</p> <p class="ql-block"> 作為一個理科生,加之又是一個半不拉的文學愛好者,最近寫作的心情猶如最近的天氣,忽冷忽熱,其寫作的水平亦如這萬惡的A股,只跌不漲。好在每次隨筆都是寫給自己看的(當然,有時也會分享給好友以求斧正),所以,想說的話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說出來,倒是一件挺爽的事,這大概是我喜歡寫一點文字的主要原因。</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終究會老去,既然已知結局,為何不把過程活得像個童話?有些人喜歡隨意戳破童話的泡沫,而不是在現實的裂縫中栽種希望。</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年3月28日夜于芝城家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注:提到普魯斯特,大家應該會想到他寫的《追憶似水年華》(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在該書中,有一個橋段寫到 敘述者把瑪德琳蛋糕(la madeleine)浸泡在茶水中吃,這味道使他想起了他的童年。</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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