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河歲月（35）

文韻書香

作者/劉榮生 紙里包不住火，沒偷你怕啥 　　大奶子村往鎮里去的路邊，社員們正趁進入冬季前的農閑時節大搞農田基本建設。按照縣里的指示，越是年景不好，越是大災大旱，就越要展示“人定勝天”的信念和決心，越要大辦農業，做好來年大干快上的準備工作，以展望豐收景象。同時，要以這種人民公社化的集體勞動，來鍛煉社員們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意志，強化他們走社會主義集體化道路的堅強信念，抱定一顆紅心。另一方面，這種舉措也能防范人們由于饑餓的威脅而外出漂泊，勞動力無端流失，以至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四十多個社員中男女老少都有，衣著大都十分破舊，顏色非黑即藍。老者頭上扎著變了色的羊肚手巾，與幾個中年勞力在一面兩丈來高的土崖下排成一溜，甩開膀子用镢頭刨崖土，只聽一片嘣嘣之聲，虛騰騰的崖土應聲嘩嘩落下，壘起土堆。二十多個青壯男勞力是干重活的——在公社化這面旗幟下，他們是各種活計的骨干——每人挑了一副籠擔，等十多個站在土堆邊的婦女和體弱者一鍬鍬將黃土裝滿，就一擔擔挑到地邊，再由村里幾個筑堰把式打起一條堰壩，既可擋風，也可防止水土流失。 盡管正值三年災害時期，糧食嚴重匱乏，人們普遍吃不飽，盡管他們一個個身體精瘦，基本找不出幾塊肌肉和脂肪，更別說什么腰圓膀闊，但他們并不缺乏干勁，水一身汗一身的十分賣力。你追我趕地大干一番后，隊長一聲令下，讓大家休息一會兒吃袋煙，社員們便就地坐下，拿袖管或衣襟抹抹汗，你一言我一語地拉著話。 白吃斜看一眼苗苗，率先發布消息說：聽說老仇家狗蛋要娶媳婦呀，吉日都擇定了，咱們總算能喝老仇家兩盅喜酒了！隊長王全說：你狗日的甚也不想，就想白吃人哩，這年月吃喝這么緊張，國家又號召移風易俗勤儉辦喜事，誰給你擺酒席哩。餓鬼卻說：老仇是大隊支書，狗蛋又是吃皇糧的縣商業局職工，辦喜事總不會就招待清茶一盅吧？王全說：你倆真是一對吃貨，凈想美事哩！我先問你倆，人家仇支書操辦喜事，你倆上多少份子錢？白吃說：上份子錢？去年一個勞動日工分六分錢，今年算不賴，比去年好點，也只有八分錢，我王三留全年賺的工分分紅下來，連二百四十斤的口糧錢都不夠，要倒貼，稱鹽打醋的錢都沒有，窮得骨殖響哩，哪有甚份子錢！ 有人在一旁說：你壓根兒打算白吃呀？白吃笑說：誰不曉得我外號叫白吃！餓鬼說：我是沒票子，但我可不白吃，我的份子是半升高粱，大概夠我吃席了！王全就說：拿半升高粱當份子錢，你狗日的夠精明，就你那餓鬼肚子，一頓飯少了二斤面能打發得了你？餓鬼嘿嘿地笑。 幾位老人畢竟消息閉塞，不明仇家兒子娶媳婦的就里，有一位就興高采烈地對苗苗說：苗苗姑娘要辦喜事呀？老叔給你道喜，你跟狗蛋這樁婚姻終于塵埃落定了。苗苗有些窘迫：叔你……有人對那老者說：張叔，你怎么這樣說話，不是有意讓人家苗苗姑娘難堪嗎？現在大奶子村誰不曉得仇家攀高結貴，娶的是公社馬書記女兒！ 　　老者不解地道：仇家跟秦家這門親事，老德貴在時就糾纏上了，中間那么多波折，狗蛋都咬死了不放，咋能說黃就黃了？白吃自覺洞察內情，說：你問仇天順去！朱三憤憤不平，大聲說：狗蛋能當國家干部，苗苗姑娘當年的教導功不可沒，仇天順父子趨炎附勢悔婚，我就是看不慣！ 王全這時插了話：朱三，你狗日的自己屁眼門的屎還一抹哩，倒有心思多管閑事！我問你，昨天夜里你干甚好事去了？ 朱三心里發虛，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片紅暈，手指著王全說：你、你別無中生有啊，我、我夜里在家睡覺么，能干啥事？ 王全厲聲說：你干了甚自己心里知道，看看這是甚！就從褲兜里掏出一塊小方塊手帕來，說：認不認識這個？認識就實打實地給我交代！ 原來這天一大早，庫房保管員李運林就跑到王全家，說庫里的一百多斤高粱被盜了，那都是特意挑揀出來的種子糧，個個顆粒飽滿。王全問：甚時發現的？李運林說：前天我在庫房墻角發現一個小小的鼠洞，今天一大早和了些泥去堵，結果就發現裝在一條口袋里的高粱種子被人盜走了！王全說：前幾天二隊的庫房也被人撬開，二三百斤玉米被盜，報到公社，公安特派員還來不及處理，怎么就輪到咱一隊了！我問你，現場有沒有線索？李運林說：連口袋都扛走了，庫房里倒是沒有留下甚痕跡，只是我在庫門外撿到一塊臟兮兮的手帕。他掏出手帕交給王全，王全拎在手中看了半天，說：這就是線索么，挺面熟的呀，我看倒像小矮子朱三常用的那塊。 此刻朱三看到王全亮出的手帕，驚異地說：認識呀，這是我的手帕么，我找了好幾天了，好像是幾天前不小心丟在工地上了…… 王全搶白說：別裝洋蒜了，你這種態度極不老實！說，昨天夜里你到底干甚去了？手帕究竟丟在哪里？ 朱三鐵口鋼牙道：我朱三從來不說瞎話，昨天夜里我在家睡覺，甚也沒干！ 王全恨恨地說：我看你狗日的是不見棺材不下淚，你說自己在家睡覺，誰能證明？ 朱三說：我朱三鰥寡溜人一個，夜里門一關，除了家里的老鼠能看到我睡覺，還有誰證明？ 王全不耐煩地晃著指頭，對朱三說：我可給你把丑話說在前面，你別背著糞簍滿街竄——找死（屎），近來你的表現極壞，那天在地頭大肆詆毀社會主義，散布大饑荒謠言，說這個村那個村餓死多少人，你散布這種灰色信息，鬧得人心惶惶，擾亂社會秩序，社會影響極壞！ 朱三說：你別拿大帽子扣我，到底甚事？跟我丟手帕又有甚關系？ 王全說：還假眉三道哩，庫房留作種子的一百多斤高粱被盜了，手帕就留在現場，這是鐵的證據，你賴不掉的！仇支書已往公社報告去了，公安特派員很快就來，到時有你好果子吃哩！ 朱三說：沒偷就是沒偷，我甚也不怕！ 　　此時大食堂早已停辦，各大隊、全縣乃至全國糧食都在告急。史上少見的大旱已連續三年，三年幾乎都沒有下雨，別說灌溉莊稼，就連吃水都艱難，人們通宵達旦地在井臺邊排隊打水。沒有油水，人的飯量就變得特別大，偏又糧食少，國家下撥的返還糧、救濟糧根本是杯水車薪，那稀湯寡水吃多少也吃不飽，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人們到處挖野菜、青草，吃糠皮谷殼，后來這些都吃光了，有人就嘗試吃觀音土，結果肚子脹得老大，拉不出屎來。黨和政府對此十分焦急，但因受災面積過大，國內幾個著名的糧食高產區都被調枯了糧，國家也基本拿不出什么糧食庫存了。 其實1958年是獲得大豐收的，但當時刮起了一股浮夸風，宣揚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甚至吹到了畝產萬斤，上面又缺乏深入調查，或跟風胡吹，便一級一級報上去，結果使得國家超額征收統購糧，掏空了群眾的底子，又在大辦食堂時號召大家敞開肚皮使勁吃，說糧食有的是，最后造成大量浪費，空中樓閣轟然倒塌。另外，那幾年中國面臨著險惡的國際環境，蘇聯背信棄義，對我國實行卡脖子政策，除中斷援建項目外，還緊急逼債，這使我們國家雪上加霜，不得不超額征糧，大量出口換錢還債，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忍饑受寒過緊日子，與國家共渡難關。 仇天順跟周主任、公安特派員陳偉從鎮上回來，一路說著話。仇天順說：村里幾天內已連續發生兩起庫房糧食被盜事件，那糧食都是留作來年種子的，人常說餓斷饑腸也不能吃掉種子糧，這盜賊也太狠心了，這種惡劣勢頭不打下去，接下來怕是要盜殺隊里的牛羊了。周主任說：村里的人員情況你都了解，哪些人平時有小偷小摸的習慣？有沒有懷疑對象？仇天順說：我們大奶子村祖祖輩輩民風淳樸，很少偷雞盜狗的事，可這兩年為口吃的，民風都變了，地里的玉米一到秋后，總有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玉米棒子被人扒走，留下白花花的空殼吊在稈上，連社員家吊在門外的一串兩串柿餅、掛在屋檐下的幾串玉米、擱在窯口木架上的幾籃紅棗都能被人在夜里偷走，搞得大家草木皆兵，看村里人人是賊，目下種子被盜這事，還真難說是誰。周主任問：小偷是怎么進入庫房的？仇天順說：是撬壞門鎖進去的，就是那種力字牌將軍鎖，沒留下甚痕跡，只有門外掉了一塊手帕。陳偉說：有這塊手帕，不怕破不了案。 三人來到仇家，仇家的院里院外打掃得干干凈凈，連木料、柴火等雜物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窗戶貼上了各式剪紅窗花，營造出濃濃的喜慶氛圍。周主任作為老朋友，一踏進門就滿面春風地朝萬人愛道喜說：嫂子，來向你道喜了！早上仇天順去鎮上請公社干部來村里調查庫房被盜案時，萬人愛就知道周主任出于多年的交情，肯定要過來看看，再說還有狗蛋的喜事么，于是將茶葉和花色水果糖都備好了，等著招待貴客。仇天順向妻子介紹了一起來的陳偉，萬人愛便向陳偉說：咱村過去可沒有愛偷東西的人，只是這年景不好，人餓得發毛了，才有這下作事。 陳偉說：集體的糧食，又是種子，餓死也不能偷。萬人愛說：這案子一旦破了，那偷糧食的會不會被抓去蹲班房？陳偉說：目下各地糧食被盜案件頻發，上面的精神，是要嚴厲打擊這種犯罪行為的，等破了案，罪犯肯定要坐牢。 周主任說：目下農村不僅盜竊現象嚴重，給共產黨抹黑造謠、攻擊我們社會主義的流言蜚語也在泛濫，在嚴峻的國內國際環境下，我們共產黨人必須煞住這股歪風邪氣，嚴厲打擊犯罪行為。萬人愛去做飯，大家又說了會兒話。 飯后，盡管仇天順夫婦一再推辭，周主任和陳偉還是每人留下六兩糧票，說這是鐵的紀律，不可違背。 這天晚上收工后，王全親自在村里鏜鑼，喊道：全體社員到大場子開緊急會議哩，男女老少一個也不能少！丟糧食的事已經在村里傳開了，還有很多人看到了白天王全在地頭質問朱三的經過，村民們據此斷定，小矮人朱三要吃家伙了！大家抱著這樣的想法來到會場，朱三也在其中，這一天他已感到了天大的壓力，昏暗的燈光從土臺子上瀉下，照得他的臉灰塌塌的。牛二早已派了兩個民兵緊跟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跑掉，自己又站在土臺子上跟陳偉嘀嘀咕咕，指點著朱三給他看，不少人隨著陳偉將目光投向朱三，可憐朱三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禁不住臉上火燒火燎。 會議開始，仇天順說了幾句簡潔的開場白后，周主任便聲音洪亮地講道：社員同志們，我不說大家也知道今天我們為什么開會！我們大奶子村從建國以來，就是全縣頂呱呱的一面旗幟，為我們回龍公社贏得了榮譽，這是我們大家的驕傲！但是，在全縣人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高舉三面紅旗奮勇前進時，村里卻發生了一些與這面旗幟背道而馳、令人深惡痛絕的事，不僅糧食接連被盜，更有一些不法分子大肆散布謠言，誣蔑、攻擊我們的黨和社會主義制度，說哪里哪里餓死多少人，這是多么可怕的謠言啊！ 朱三已經聽傻了，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只呆頭呆腦地盯著臺上。周主任的目光落在了朱三臉上，講道：造這種謠言，就是在攻擊我們的黨，誣蔑社會主義制度；造這種謠，就是現行反革命分子，就要受到嚴懲！此時王全突然振臂高呼：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臺下無人響應，牛二就喊：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朱三揪上臺來！兩個民兵就反扭了朱三雙臂，推搡著他走上臺。周主任接著講：社員同志們，當前，我們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難，正經受著一場嚴峻的考驗，但有黨的堅強領導，有三面紅旗為我們指引航向，我們一定會渡過難關，大奶子村這面旗幟不能倒！ 周主任沒有在會上直接宣布朱三是糧食被盜案的嫌疑人，只在散會后責成陳偉帶朱三去大隊辦公室審問。為造成強大的政治和心理震懾，訊問一開始，陳偉鎖眉沉臉不說話，半天才拎出門后那根搟面杖粗的木棍，啪地拍在桌面上，又將那塊小手帕丟在桌上，雙目盯著朱三問：想清楚了沒有？朱三說：想清楚啥？陳偉厲聲說：你干的好事你問誰！朱三沒有低頭，說：我不知道我干了甚好事！ 陳偉拿起手帕，說：確鑿證據在此，你還嘴硬！朱三說：那手帕是我丟失的，但我沒有偷庫房糧食！陳偉說：你散布過人民公社餓死人的謠言沒有？朱三說：人傳人么，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陳偉說：你有膽量伙同人造謠，散布反動言論，卻沒膽量承認偷盜庫房糧食？ 朱三說：那可是兩碼事，我沒偷就是沒偷！ 陳偉忍無可忍，牙齒咬得咯咯響，就要抄木棒打朱三，但還是忍住了。他覺得此案的證據自己掌握得還不夠充分，于是在地上來回踱步思索，后來又坐在朱三身邊，大腿無意中貼上了朱三的大腿，突然就有了重大發現：朱三的大腿抖得如同篩面。他斷定這是嫌疑人極度心虛、色厲內荏的表現，于是說：你沒偷抖啥腿？ 朱三說：我膽小么，平時別人殺只雞我都不敢看，你們這樣整治我，我心里害怕。 陳偉說：紙里包不住火，沒偷你怕啥？ 朱三還是說：怕是怕，沒偷是沒偷，那是兩碼事。 陳偉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就嘴硬吧，有你好果子吃哩！走，跟我到公社去！ 朱三再無辯解余地，被陳偉連夜帶到了公社。 作者簡介 劉榮生，當代作家，出身書香門第，1949年出生于太原市，山西孝義人。畢業于山西省教育學院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一生筆耕不輟，八十年代開始發表短篇小說《慣性》《天雨》《一分錢逼倒英雄漢》等作品，代表作長篇小說“孝河三部曲” 《孝行天下》《孝河人家》《孝河歲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90余萬字的《孝行天下》2010年入選作家出版社首批出版的電子書，點擊率突破320余萬創紀錄；60余萬字的《孝河人家》2013年被新華網評為全國十大好書之一，名列榜首；《孝河歲月》被作家出版社譽為“孝河三部曲”精彩豐厚的收官之作。 承蒙關愛，謝謝分享。?? 編輯／GMF圖片／網絡 特別聲明：本文通過美篇功能插入了背景音樂、照片和圖案。如您有異議，請與我們聯系，以便及時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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