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吟·霧靄熹微

平民

當天色逐漸暗淡，忙碌一大陣子的醫生護士漸次離去，女兒也回家為我晚上的手術作相應的準備，相鄰的病床尚且空著，寬敞的病房內，只剩我一人孤獨躺在病床上，默默無語，傻傻地望著被暖色燈光涂抹的天花板，心中百味雜陳，惱怒、憤懣、自責甚至還有幾許驚恐，所有的念頭都直指一個疑問，難道人生七十還真是一道“坎”。在古稀之前，我也曾遇到過許多困難挫折，但無論怎樣，我都沒有把它們歸之于看不見的“命中注定”，一概視之為客觀環境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是偶然與必然疊加的純自然產物。而七十歲這道“坎”，對于我，則似乎完全是冥冥之中設定、倏然而至的“命中注定”。去年正月，剛走進“虛歲七十”門檻，已與我平安相處三十年的膽囊炎，突然發起襲擊，觸發胰腺急性炎癥，三個小時劇痛之后急診住進了醫院，六天恢復正常，讓我第一次有了“危在旦夕”的感覺，前所未有地清醒認識到，生命的終點離當下的自己并不遙遠。一年之后進入“足歲七十”，又是正月，一次黑冰處的滑倒，一個本無大礙、緩緩著地的屁墩，卻造成了右小腿脛骨靠近腳踝的下部和腓骨靠近膝蓋的上部同時骨折。如此骨傷，令診治手術的一應醫生嘖嘖稱奇，意為“罕見”。女兒說我跌倒骨折是“骨質疏松”造成，而醫生的分析，則更傾向于是衰老過程中骨骼肌質量下降，肌力不足所致。好在我有幸接受了世界一流的骨科手術治療，各項指標效果明顯好于預期，人也沒有受什么罪。但這一次受傷，卻讓我提前體驗一把人到衰老，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別人照顧的無奈、不甘和自卑。這種感覺對于我，自上學起，六十多年從來沒有體驗過。而這一跤，讓我一下子跌進今后十之八九、難以避免的現實，第一次靜下心來認真思考真到了那個時候，該怎樣應對度過。人常說，老人不能跌跤，“一跤跌去十年壽”，后果十分嚴重。記得莊子曾經有言，“富則多事”，“壽則多辱”，如果真的如此，能用一個跟頭，去掉自己受罪，子女家人受累，沒有尊嚴和生活質量的“多辱”的“壽期”，最好再來一個無疾而終，倒也不失為一筆劃算的買賣。而令人窘迫的是，眼下我必須要為在異國他鄉的這一跤買單，數量大概在自己三到五年的養老金，差不多一輛華為高階智駕車就這么打了一個絢麗的“水漂”，想想都“肉痛”，何苦來著，悔之晚矣！ 凡事總有“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的相應相成，一次骨折，已然近一個月的治療將養，卻也有意外之外的超值收獲。 首先，非親身經歷，很難想象這邊的醫院是這個樣子，如果不看賬單，其救死扶傷的過程同樣不乏充滿人文關懷的綿綿溫馨。 受傷之后，有著醫院工作經驗的女兒首先送我去類似“One Medical”的社區醫療服務機構拍X光片，接著便電話向鄰近的醫院進行骨折急診掛號，來到了離女兒家不遠的“Newton-Wellesley Hospital”，一所以左右兩個市命名的醫院?？此粕鐓^醫院的它，卻是世界頂級醫療集團之一的“麻省總醫院”的下屬醫院。進入急診門診，短暫的登記看診之后，即開始毫無障礙地按流程順暢運轉。 第一個讓我驚異的，是候診人員從等待區進入治療區的區別。年紀較大的均由醫院工作人員在叫號確認之后交替陪護完成之后的檢查診斷過程，乘坐輪椅的我，從這一刻起，所有的行動，均由他們負責，直到入住住院病房，都是如此，陪同的家人只要跟著走就OK了。而其他人，除了陪護服務簡單許多，其他的也大致如此。這樣的安排，對于患者，可不是提高效率和安全那么簡單，凡有在大醫院就診經歷的，都知道這樣的安排對于患者和陪同就診的家人，是何等的便利和關心照顧。 第二個讓我驚異的，是在這里住院，所有的治療和生活照顧，都由醫院統一提供服務，家人可以在規定時間探視，但無需承擔照顧病人生活的責任。病人的治療和身體狀況，都會由病區護士站根據彼此約定，定時向病者家人通報，隨時提供咨詢解答服務。而所有這些服務，既可稱無微不至，只要提出，都會得到她們職責范圍內的及時服務；又可謂體貼周到，尤其是對患者人格和隱私的尊重保護，專業自不待言，關鍵是發自內心、善良呵護的言行舉止，給我留下特別美好的記憶。過去我看歐美油畫中成年女子，總是對他們大多選取略顯富態的體型、微笑陽光的表情以及平和安詳的眼神的“平庸”而疑惑，可當這一次住院之后，牛頓韋爾斯利醫院醫護人員所表現出的善良慈愛，基本就是這種模樣的“圣母”般存在，或許這就是如此這般最確切的注解。 第三個讓我驚異的，是在這里住院，不用預交費用，所需要的好像只是病者確切的身份和醫保等證件信息，以及送診家人朋友的有關信息登記。后來查看資料，才知道我女兒在這一過程中的身份應該類似“擔保人”，并無醫療費用承擔的義務責任。也就是說，在這邊的法律和倫理框架中，子女沒有養老的法定經濟責任，子女承擔了，那是親情相愛的奉獻，不承擔也無可厚非。看似人情冷漠的后面，卻有來自公共財政和社會扶助的支撐和兜底，當然其中間接包含著來自子女們年復一年的財富創造和稅賦貢獻。就像女兒對我說的那樣，如果你這次治療能得到政府費用濟助，那也是對他們夫妻每年納那么多稅應有的回報。 第四個讓我驚異的，是這里的醫患關系，充滿著道義和情感上的彼此平等、相互尊重氛圍。本為弱者的病患，卻現實地處于享有自主權的主體地位，而起主導和決定作用的醫生護士，卻小心謹慎地扮演著從屬和服務的角色，曾經有過兩次國內住院經驗的我，一開始怎么也不能適應這種乾坤倒置的關系設置。譬如例行身體檢查，量血壓，測血氧之類，每次進行，護士都會用愧疚的語氣請患者諒解因此而帶來了的不適，測量血壓的綁帶也不像我們正常使用時綁得那么緊。再如服藥，每次護士給藥，都會不厭其煩一種一種地告知，服的是起什么作用的什么藥，并征詢是否同意，只有得到肯定，才送出服藥。最讓我感慨的是，對我這樣的“國際病人”，醫院免費提供十五種語音網絡同步翻譯，每次翻譯前，翻譯機器都會講一段話，大意一是提示整個翻譯過程都會錄音留存，保證意見交流和意愿表達的真實性；二是告訴患者，對話所涉隱私，保證會給予應有的尊重和保護。這樣做，可能有規避風險的考慮，但更重要的應該還是維護醫患雙方的合法權益，避免不當侵犯。還有一個細節，登陸醫院“Wi-Fi”無需密碼，沒有限制，功率強大，流傳順暢。與國內的很多醫院大不一樣。后來發現，這是醫院關愛患者，借以緩解住院患者常有的孤獨寂寞焦慮的心理壓力的暖心安排，對于時下的住院患者，無異于久旱時節送來的一場及時雨。 這些還是細節上的“平等”，治療環節的體現更為感人。波士頓是美國乃至全世界優質醫療資源富集程度最高，醫學水平最為先進的少數地區之一，作為哈佛醫學院教學醫院的麻省總醫院，則更是這頂王冠上引人注目的明珠。進這樣的醫院的醫生，幾乎都是業內翹楚、各個專科的一流專家。而一直與神經外科、整形外科比肩躋身收入水平第一方陣的骨科醫生，更是在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的精英中的精英，能在麻省總醫院任職骨科，自然又要勝出許多。給我動手術的醫生，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一切皆是機緣所成。這是一位身材高大健壯的中年男性醫生，一看就讓人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和信任感。他的醫術我無力從學說角度加以評價，我的評價，就是源于“術后一直沒有明顯的傷痛感和感染跡象”以及“術后愈合的超預期效果”良好感覺的敬佩和感激。至于前者，手術醫生的帶訓醫生解釋是，他老師做手術，最直觀的衡量標準，微痛是成功，不痛則是完美。沒有感染，是因為手術中老師清創修復的醫術高超所致。的確，除了手術當晚掛水可能有預防感染的藥，之后全然不見抗生素之類防感染的藥物身影，服用或注射的主要防止便秘和血栓的藥品。至于后者，出院第十天第一次返院復查，另一位醫生給出一切都在手術醫生計劃進程之中，并好于預期的結論，X光片上已看不到骨折的痕跡。時至今日，馬上就是一個月了，骨折的部位已基本沒了受傷的感覺，只有挫傷的腳踝還未完全消腫，有待自然恢復。這就是一流醫生的水平，毋庸置疑。 與精湛醫術同在的，還有他們的醫者仁心。盡管在醫患之間存在利益互惠的服務交易，但在具體過程中，卻一點也感覺不到“Dollar”的銅臭味，直至今日，也不知道具體花費究竟是多少。當時知道的只是在怎么治療和正在進行什么樣的治療，而在這一過程中，醫者對于患者除了用心良苦，就是體貼入微，幾乎每一個細節，都在為患者著想。我的傷情屬嚴重且特殊的病例，一入院即被告知必須手術并盡量爭取在今天進行，一住院，即緊鑼密鼓地進行各種術前檢查，就在術前檢查剛一消停，卻突然告知，因為醫生檔期排滿，手術只能安排在明天上午進行。早就聽說這邊看病常需較長時間的排隊等待，可笑的是病好了，還未排到自己，到了此時，我也只能聽天由命。四點多鐘，手術醫生來到我的病床前察看傷情，當即就對我講，他會盡快安排手術。離開不久，護士就來告訴我們，手術醫生今晚特地為我增加了一臺手術，馬上就要將我送去手術室。如此變動，不知是否例外，但當知道手術需四個小時（實際時間是五小時），這么長時間，還是周日晚上，還是讓我十分感動。從病房到手術室等候區，我被先后進行至少五次當面身份確認，讓我意外的是其中三次來自手術醫生，主刀之外，還有輔助醫生和麻醉師。各人的對話，除了介紹各自負責手術流程，主刀醫生講的比較充分的是效果預期，當我問他，術后會不會存在行走障礙，瘸啊跛的，他當即用肯定的語氣說，他之所以臨時調整在今晚手術，就是為了爭取最理想的手術效果，相信他，他會盡最大的努力讓我恢復到骨折前的狀態。而輔助醫生則著重講主刀醫生如何醫術了得，用心全在讓我寬慰，增強信心，放松心情。麻醉醫生是華人女性，她始終微笑著和我用普通話交流，更加直截了當，尤其是那句，“在他們醫院享受全世界最好的手術服務，是一種福氣”，中國人特有的勸慰方式，更讓我如沐春風，信心大振，而當我主動告知十年前的一次手術，術后麻醉遲遲不醒的情形，她竟發自內心地連聲感謝。為了術后安全，醫生特意安排讓我住院兩天觀察，比常規不住院、年紀較大住院一日多了一天。術后兩天，每早六點左右，主刀醫生都會穿著綠色手術室防護服，獨自一人來到我的病床前，察看傷腿，詢問感覺，最后都會用“OK”手勢頷首告別。此外，還有國內從未聽過的安排，我在出院之后，有過兩次醫院無償提供的家庭探視，一次是身體隨檢，一次是居家行動安全和康復訓練指導，事情做到這個份上，離“全心全意”也差不了多少。 當然，有人會說，這全是拜超高的治療費所賜，但我更以為其中還有一種文化因素在起作用。有錢可使鬼推磨，但不能保證每一個鬼都充滿善意地去推好磨。尤其是當發現自己受到某種“歧視”，譬如被安排住數量很少、價格相對便宜的“雙人病房”；了解個人情況時，一再詢問是否獨身一人來美，在美國是否無收入、無房產，一再確認出生年月，所有的簽名都不準別人代勞；出院安排藥品，為了預防血栓的藥品，是選用針劑還是口服，護士都反復強調二者存在二倍以上的價差，建議使用價格低的針劑。不悅的同時，總感到他們在為我準備著什么，后來才知道，醫院從一開始就依常規，把我列入可以申請政府特殊醫保的對象，表面的“歧視”，實則是一種主動而為的善意之舉。更何況，這種“醫?！睂τ卺t院和醫生，極有可能是一種減收，即便如此，醫院和醫生還是樂此不疲，善意煥然，能讓他們這樣，絕非錢多錢少那么簡單，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他們的職業文化中，有著“以促進病人利益為核心”的醫德倫理和仁慈愛心。不白不黑，我親身經歷的真實就是如此。 這場變故的另一收益，是我享受到了女兒、女婿和兩個寶寶在特殊時刻表現出的孝心仁義和細致入微的關心照顧，對于不久的未來，這或許是比兒孫繞膝更加貼合我們暮年之需、真就離不開的天倫之樂和人生回報。這一點，孩兒們做到了，而且有能力做得很好，我感謝她（他）們，尤其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婿。同時，這一過程也是一次特別難得的“壓力測試”，女兒一家面對突如其來的壓力，處亂不驚，應對從容，大人的工作和孩子的學習仍然保持常態，經受住了考驗，我也從一直擔心老到不能自理，自己受罪，子女拖累的不忍糾結中，看到了走出來的亮光，再加上女兒這邊的醫院有如此宜人的醫療條件和人文關懷，只要落實醫保，對于度過生命的最后也是最困難的時光，應該是一個現實且不錯的選擇。當古稀之時，再有人問起“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之類的問題，我的答案也會不再縹緲，多了許多可以落地的底氣。 2025.03.23.于洋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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