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不忘

云鶴村夫

人老了之后，似乎有一個奇特的現象：眼下的事情總是記不住，經常丟三落四，而許多陳年往事卻越來越清晰，依然歷歷在目。不少老年人沉浸在對過往的追憶之中，喜歡寫點回憶性的文字，或者弄點雞湯性質的勵志文章激勵后輩，陶陶然醺醺然，以為自己老有所樂老有所為。更厲害的則是自己動手或請人捉刀炮制鴻篇巨制的回憶錄，移花接木添油加醋地回顧自以為輝煌燦爛值得炫耀的一生，自費或靠著當年扶植的關系，居然也能出版印制。據說當年某省要員安排手下撰寫回憶錄，得意過頭犯了忌，觸怒了比他更“要”的要員，因仍然在職，被痛批之后再“平下”調任，鬧了個灰頭土臉。自此大員們熱衷寫回憶錄之風基本上被剎住了，倒也省卻了不少人被作者熱情贈送或要求購買后“雅正”、“惠存”的麻煩。老夫一介凡夫俗子，當然也不能脫俗，退休后沒事干間或寫點隨筆之類打發時間預防老年癡呆，既無諄諄教誨之意亦無自我標榜之能，發發牢騷扯扯淡而已。這點愛舞文弄墨的臭毛病細究起來，估摸著還是拜當年中文系學生文學青年夢的情結所賜，夢早已醒然殘存的騷根子卻仍在暗中作祟。 一個人在世間或平淡或顯耀地活過幾十年，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值得回味的故事，不一定曲折離奇，但肯定記憶深刻。到老了回想一下，倒也可以給寡淡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但人又是種忘性很重的生物體，許多事情轉眼即忘。也許這是生物規律的合理安排，如果所有的事都堆放到記憶庫里，恐怕遲早會不堪重負而崩潰。所以人類的記憶只是一種選擇性記憶，能記得那些該記住的東西就是正常人。老年人之所以懷舊，直接原因是無所事事，沒事找事就喜歡在記憶的庫存中去翻尋搜檢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其實對從前的很多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印象中的場景甚至有可能與當時的事實真相完全相反，因此這些懷舊記憶更多地是經過了加工的，增添了許多現有思維模式賦予的勾勒和色彩。 老年人對過往的回憶有些傾向性和針對性是很有必要的，這些回憶帶來的應該是愉悅而不是郁悶，是增添樂趣而不是自尋煩惱，是讓當下的生活多一些美好而不是給自己添堵。有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是需要遺忘的，不管是對事還是對人。無論是對過去已經完結了的還是現下正在發生的任何一件事情，每個人對其看法都是基于自身的立場，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性。而每個個體的經歷閱歷能力魄力以及思考和看待問題的方式都完全不同，有些你不以為然的事或許別人看得很重，而你積在心頭多年的恩怨也許對方卻毫不知情。如果糾結于過往的種種不如意不能自拔，不僅于事無補，而且影響心境，不如選擇性地徹底遺忘。“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希冀所有的人都能如己所愿顯然是一種奢望。換位思考既是一種相處的方式又是一種圓潤的人生哲學，但若達不到一定的境界，是很難站在對方的立場和角度去看問題的。能夠主動地遺忘也是一種大智慧，需要足夠的經歷才能做得到。此時的遺忘已經不再是與對方握手言歡，而是與自己徹底和解。 與選擇性遺忘相依相伴的是有些人有的事的確終身難忘或者應該要做到終身不忘。“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難忘或不能忘的其實就是那一份情。友情是捉摸不定的，那些少年時代如膠似漆的伙伴，有的走著走著就漸行漸遠最后可能消失不見了；愛情是撲朔迷離的，年輕時或曾有過的如癡如狂的戀愛，如果沒有終成正果，亦只能算作荷爾蒙上腦的沖動行為，沒有把故事搞成事故就算是萬幸。這些情感的牽絆或糾葛原則上都可以歸類于能夠遺忘的范疇，而真正不可忘記的是親情和恩情。親情是斬不斷的血脈相連，所謂打斷骨頭連著筋，親人之間即使有矛盾也只是暫時性的意見不合，最終還是血濃于水，只要都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親人之間最終總能和睦相處。人生苦短，年紀越大越能體會到親情的可貴。恩情也是絕對不能遺忘的。如果說一個人忘恩負義，可能是對該人人品的最差評價。養育之恩是最高的恩情，如果一個人連父母都可以不敬不孝，會被斥為禽獸不如，那就是連做人的資格都不具備。教導之恩應是永生不忘的，天地君親師，師被列為五常，必然有其道理，教做人教知識助人健康成長，恩師如父，亦當終身銘記。于自己有過這樣那樣恩惠的人也是不該忘記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一飯之恩一臂之助，或許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種恩情，能報答的務必及時報答，已經無法報答的也應當牢記這份恩德。如若能夠把受人恩惠的感恩之心化為施恩于人的主動作為，則人生可謂功德圓滿，幾無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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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鶴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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