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春天,在成都遇見一條河</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寓居成都,每天早晨起床,我都要一個人走出小區,沿著那條河散步。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偶爾也會找一處草地坐下來,歇歇腳,倚著一棵樹,抽支煙,望著河水發呆或冥想。</p> <p class="ql-block"> 地理書上說,這條河是岷江的分支,源頭就在青藏高原。想象雪山那邊,小溪淙淙,海子一個連著一個,所有流水都要繞過寺廟、經幡和瑪尼堆,充滿神的記憶,遼遠,蒼茫,神秘,所有命運都攜帶著寒冷與澄澈,碧波無言,浪花一路閃亮,隱忍如雪。</p> <p class="ql-block"> 春天里,河水清淺,細碎的波紋一圈圈蕩開,在明亮的天光下向前涌動,平靜、淡泊,從容自在,偶然翻卷起幾朵雪浪花,被風一吹,很快又消失得沒了蹤影。沒有水草,也不見魚蝦,水漫流過的河床上,露出一些泥沙,石頭紋路漫漶,周身裹著蒼碧的青苔,斑斑點點,看上去就像被時間遺忘的古國往事。</p> <p class="ql-block"> 在河之洲,有傳說和歷史。據成都地方史載,我所居住的溫江就是古蜀國第三代國王建都地方。從現在算起,魚鳧時代距我們已有四千多年的歷史了。四千年,時間長河中的一瞬,于人而言卻漫長的看不見盡頭。李白詩云: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古蜀國縹緲如云,所有的歷史都隨著岷江之水滔滔流逝,去向不明。</p> <p class="ql-block"> 有時候,我沿河而下,發現那里有一片月牙形洼地,其上橫亙著一個村莊,屋舍儼然,雞鳴狗叫。三月中旬,村莊周圍樹木蔥蘢茂盛,油菜花已經盛開,有白底黑斑的蝴蝶飛來,圍繞花朵飛舞或懸停,它們穿著春天的衣裳,身體里沾滿花的淚水,仿佛有那么多語言,失落于地老天荒的回憶。露水緩緩落下,打濕了它們的翅膀,我靠近,它們就飛,再靠近,它們在灰朦朦天空中飛成一個個黑點。突然想起一個詩人的話:蝴蝶的美麗與繁華,有時與廢墟沒有區別。</p> <p class="ql-block"> 當地人告訴我,這個地方叫感恩村,一個讓人心生溫暖的名字。魚鳧城遺址的石碑就立在村邊的田埂上,雕工不精,看上去有點簡陋、粗糙,不過有了碑文標志,就會讓人明白這里曾經修建過魚鳧國的都城。城墻的遺跡還依稀可見,但只剩些土堆和淺淺的壕溝,野草凄迷,女貞子樹花朵低垂,于朦朧的天光下沉默,仿佛在憑吊什么。</p><p class="ql-block"> 人類學家認為,古魚鳧人原來是生活于岷江上游的一個氏族,進入成都平原后以漁獵為生。魚鳧即魚老鴰,本是一種捕魚的水鳥,這是古蜀魚鳧部落崇拜的圖騰。遙想那個時代,大地之上,蒼穹之下,魚鳧城墻垣高聳,黃土夯筑的宮殿巍峨壯觀,城中的祭壇上供奉著一只神秘的水鳥圖騰,每逢晨昏,一群黑衣玄褲的巫師就匍匐在它下面,占卜問卦,為魚鳧子民預言命運的方向與走勢。</p> <p class="ql-block"> 河水靜靜流淌。在水中,每個倒影都來自現實。這些橋、高樓、垂柳、云朵、星空、鳥群,都搖蕩著虛幻的影子,鏡像恍惚迷離……一陣細碎的波浪,波攪拌著它們,又慢慢平靜,返回各自的形體,仿佛雜糅在一起的時間被剝離開,它們從糾纏不清的意義里脫身而出,重新回到一幅古老畫中。</p><p class="ql-block"> 時光隨水而逝,魚鳧古國的影子漸走漸遠,最終湮沒于歲月的長河之中,成為青燈黃卷里的歷史傳說。我倚著水泥橋欄遠眺,前面是茫茫的田野,樹木蒼青蓊郁,鴿群低旋,農家的炊煙正裊裊升起……我知道距離這條河不遠的地方就是三星堆遺址,那棵銹跡斑駁的青銅神樹正在等待第一縷朝陽。</p> <p class="ql-block"> 兩年前的暮春,我一個人來到三星堆博物館。那里也有一脈流水,名曰鴨子河。記得是個雨天,斜斜的雨絲從樹冠上穿過,罩住了空曠的河灘。河灘邊的祭祀臺水霧氤氳,泛著暗藍的光暈。幾只杜鵑鳥落在草坪上,咕咕啼鳴,叫聲似有萬古悲愁。景物是當下的,想象卻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太陽鳥金飾,青銅立人,青銅神壇,青銅神樹,青銅縱目面具,黃金杖……如火烈烈的青銅歲月,神隱遁于云朵之上,讓匍匐在地的古蜀國臣民,抬起頭來,不斷仰望浩瀚深邃的星空。蠶叢過去了,柏灌過去了,魚鳧過去了,杜宇過去了……鴨子河波心蕩,冷月無聲。潰敗的岸,老去的苔蘚與石頭,被月光和露水遮蔽的懸棺。光陰四散,銅銹開花一一那個早晨,我在鴨子河邊彳亍,突然像走進了一個幽深迷幻的夢境,覺得有一只巨大的青銅怪獸,正從鴨子河的深藍的水波中緩緩走出……</p> <p class="ql-block"> 我相信,每條河流都有自己的蒼茫心事。那是一種積淀,深沉、厚重、斑駁、滄桑。時間的密紋一層層覆蓋,成為岸,成為石頭,在歲月的遠方停泊或流動,始終緘默不語。河流穿過的地方,有和平,有文明,也不乏戰亂與殺戮。故國千秋,繁盛也好,落寞也罷,于一條河流而言,都是沉入內心的時間碎片,無從言說。</p> <p class="ql-block"> 三月,早晨的陽光從摩天高樓的空隙間灑下來,給逐漸明亮的河水鑲上金邊,兩岸無邊的草木隨風搖曳,萬物沉浸在粼粼波光之中。漫步河邊,眼前的風景被晨霧籠罩著,藍色的光暈明滅閃爍,朦朦朧朧,或隱或現,我感覺就像行走在一個夢幻的世界里。</p><p class="ql-block"> 時常跟梅花相逢。這種被文人反復詠頌的植物,從去冬的數九寒天到來年的暮春,一直開個不停。蓓蕾孤高,清香四溢。凝視著那些花朵,我突然有了一種想法:在這條平靜的河邊,似乎光有梅也不行,還得有山崖,大地,寺院,書生,還得有不可言傳的故事一一那個人站在屋檐下,細數著每一朵梅花隨風飄落,數到孤寂難耐的時候,他就端起桌子上的青梅酒,一飲而盡……他在想著,什么樣的竹馬才配得上這孤高絕世的青梅?</p> <p class="ql-block"> 一個人坐在河岸邊,可以看天,看云,看蘆葦,看樹和自己的倒影。而我,卻喜歡關注水面上空的白鷺。一只在淺灘汲水的白鷺在遼闊的河面,吹著風,研究自己謎一樣的身體,偶爾伸長纖細的脖頸,深情地注視未來。我確信,大自然的美,是神設計出來的。不信嗎?設若,我們拿走白鷺身邊的那條河流,再拿走干凈的沙灘,吹著曲子的蘆葦,然后,我們取下晨光和草葉上的露水,這樣以來,失去背景的白鷺站在我們面前,就是一頁空茫茫的白紙。是的,白鷺的身上落滿了雪,它要帶著水中的自己遠離冬天,所以它飛,躍過鋼筋水泥的建筑。遠遠望去,那邊是巍峨的山脈,是山脈后寧靜的村莊莊,更遠一點,就是逃離塵世的藍天和云朵……</p> <p class="ql-block"> 在河畔,我曾伴著一只蟲子共度了一個上午。它是剛剛從冬眠中醒來的七星瓢蟲,爬在一片樹葉上曬太陽,米粒般大小的身體緊緊貼在葉脈上,慢慢來回走動。樹葉在微風里動,它也跟著輕輕擺蕩,看著那搖搖欲墜的樣子,我也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p><p class="ql-block"> 一只七星瓢蟲的世界,比一頭大象的更小嗎?不,它們是相等的。瓢蟲在樹上,跟大象在高原上是同一個道理,都是有限度的空闊,都是懸崖和天空。但是,沒有誰會注意一只瓢蟲的一生,當它卑微地活著,不會令任何人愉快,當它死去,也沒有隆重的葬禮,更沒有誰會發現,飄蟲身上背負的七顆星星,也是一個美麗神奇的宇宙。</p> <p class="ql-block"> 我與一棵銀杏樹默然相對。</p><p class="ql-block"> 在春天,這種與恐龍和桫欏同時代的孑遺樹種還沒有長出新葉,枝柯鐵青,于水面上投下零亂的影子。時光敻古,被銀杏樹送走的歲月一片迷茫,看不到盡頭。</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銀杏樹早就漠然于春天的和風細雨,它已度過了那么多世態炎涼,看慣了人間的繁華與勝景。只有到了秋天,才會撐開滿樹傘形的葉片,那落葉,仿佛在堆砌金黃的廟宇。一棵銀杏樹,累積了數以千萬億年的語言,將白云蒼狗般的時間深藏內心,然后站立成永恒的沉默和孤獨。</p> <p class="ql-block"> 河流是時間的隱喻。</p><p class="ql-block"> 我走在岸上,河流也會留下我的倒影,使肉體與心靈成為水的部分,流淌,波動,或洶涌,或沉靜,最后歸于大海,消失于一片蔚藍。駁岸。河床。裂紋。魚的尸骨和墳。城市的垃圾與拆遷的廢墟……河流留下的創傷,拒絕遺忘,甚至拒絕愈合,只有這連綿不絕的傷口,才能把一河浩蕩的春水領回大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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