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札記（散文）

天河奔驍

清早八點，太陽光剛斜著身子探進縣醫(yī)院門診室走廊盡頭的窗玻璃，護士便來抽血。 針頭刺入血管的瞬間，我望著細長采血軟管里自家紅黑色血漿發(fā)怔。喉間腫痛如含了燒紅的木炭，連吞咽口水都是一種酷刑。這具快熬過一個甲子的軀殼，終究扛不住日積月累的怠慢。 急診室的燈光白得刺眼。 醫(yī)生用壓舌板抵住我的舌根時，我忽然想起幼時老家廚房窗外土坎上的枇杷樹。 每到結果時節(jié)，青黃成串形似算盤珠子的果子總被貪嘴的雀兒啄得千瘡百孔。此刻我的扁桃體也許就像那些潰爛的果子，在手機電筒的強光下現(xiàn)出猙獰的膿頭。 輸液管里的抗生素一滴一滴墜落，恍若光陰在倒計時。性急的我唯恐它滴得慢了，又害怕它滴得太快，假如人的一生，都用滴落的時間來計算的話。 　　其實早有征兆。書案上的臺燈總亮到子夜，手機屏幕幽藍的光在凌晨一兩點游走如鬼火。周末的包間里，熱油翻滾著吞沒毛肚鴨腸，酒杯在觥籌交錯的脆響中，粗支中支細支的煙霧繚繞，斗室之間，朦朧賽過江南梅雨。 記得某個宿醉的清晨，鏡中浮腫的面孔讓我想起父親臨終前蠟黃的臉——那個在病榻上邊咳嗽邊喘氣邊痛苦搖頭的老人，曾用布滿針眼的手攥緊我說：“別學我?！?lt;/p> 女兒拿著開喉劍噴劑進來時，我正盯著輸液架上搖晃的藥袋出神。她的一小縷碎發(fā)粘在微微汗?jié)竦谋羌?，毛茸茸的上衣上也許還沾著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若干年前，我也是這樣拿著各種化驗單據(jù)或者藥物，在醫(yī)院病房和學校間來回奔波的吧？此刻，看著女兒女婿憔悴的臉龐，喉喉里的灼痛忽然蔓延到眼眶。 　　窗外，法國梧桐舊葉落了，新葉初長。一片黃葉打著旋兒貼在窗玻璃上，葉脈清晰如人體解剖圖。 中醫(yī)說咽喉是人體要沖，承天地之氣，接飲食之精。我的“要沖”早已淪為戰(zhàn)場——熬夜是火攻，酒精是毒煙，久坐不動則讓氣血淤塞成泥潭。手機里存著去年體檢報告，肝的各項功能警告和此刻手背上的針眼一樣刺目。 輸液室人滿為患，舊人離開，新人到來。除了愁云密布的臉孔，幾乎沒人有閑情交談。 活人的場所，死寂的空間。 想起《黃帝內經(jīng)》說“上工治未病”，我們這幾代人，卻慣于在懸崖邊跳舞。養(yǎng)生文章在收藏夾積灰，計步軟件的數(shù)字永遠停在三位數(shù)。直到某天身體亮起紅燈，才驚覺自己把日子過成了繃緊的琴弦，稍不留神就要玩完。 　　晨起上班，經(jīng)?？吹綐窍乱荒幸慌畠晌焕险咴诨▓@打太極。女的白衣飄飄似閑云野鶴，男的紅衣獵獵如少林武僧。 老先生教我調息時說起，年輕時吃苦太多落下病根，如今每天卯時必練八段錦。“身子就像老茶壺，裂縫都是自個兒磕碰出來的?！边@話讓我想起書房里那套蒙塵的紫砂壺，也想起衣柜里疊得齊整的運動服。 　　四天的時間不長也不短。上下午各一次的輸液不算麻煩也很麻煩。 當護士小姐把針從我靜脈里拔出的時候，我如釋重負。 醫(yī)院的樓房漸漸隱入我身后喧囂的鋼筋混凝土叢林。街上的法國梧桐和桂花樹的樹影，隔斷了我與那個毫無生機活力地的聯(lián)系。 家人們絮絮的叮囑在耳邊響起，陽光從車窗斜切進來，又仿佛看到女兒鼻尖的細汗珠。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舊友們周末的呼朋引伴的信息，我回了個笑臉，指尖懸在發(fā)送鍵上良久，終究刪掉了“老地方，準時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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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札記（散文）

天河奔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