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

王維

醫院住院部的長廊上，面色凝重的人們來回穿梭，步履匆匆。林七獨自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排椅上，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雙腳并攏，大拇指不自覺地相互摩擦。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緊閉的醫生辦公室門上。他時不時地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將耳朵貼在門上試圖聽到里面的對話。然而，他只能聽到模糊不清的聲音，無法聽到具體內容。每次聽了一會，林七都會返回到長排椅上坐下，目光再次緊盯著醫生辦公室的門。此時此刻，他的二哥已經在醫生辦公室里待了一個多小時了。主治醫生正在向他詳細介紹母親的診斷結果和治療方案。林七原本打算與二哥一同進入醫生辦公室，但二哥不讓他進去，讓他留在門外等候。林七焦急地等待著，這時醫生辦公室的門終于打開了，二哥面色凝重走出來。林七立刻起身快步走向二哥，急切地詢問母親的病情。二哥告訴他，母親的生命已經到了最后階段。聽到這個消息，林七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原本以為母親只是普通的感冒，沒想到病情如此嚴重。想到母親即將離開他們，林七無法抑制內心的悲傷，淚水奪眶而出，內心充滿了自責。他認為是自己未能盡到作為兒子的責任，沒有照顧好母親。 半個月前，林七的母親出現了高燒和劇烈咳嗽的癥狀。盡管林七給母親服用了藥，但兩天過去了，母親的病情依然沒有改善。林七的父親三年前去世，他的二哥、六哥和妹妹都在城里打工，由于文化水平有限，他們從事的都是一些基礎性的工作。他們都已經結婚成家，只要有時間就會回家探望母親。當年，二哥在談婚論嫁的年齡，由于下面的弟弟妹妹多，家里又非常貧窮，拿不出彩禮，更沒有錢新建房屋，二哥入贅到女方家。六哥一家常年在外地打工，因此，平日里家里只有林七和母親兩人。母親痛苦的呻吟聲讓林七焦慮萬分，急忙給二哥打電話，告訴他母親的病情嚴重。二哥得知消息后立即趕回家，打算送母親去醫院接受治療。然而，母親堅決拒絕了他的提議，堅稱自己沒事，只需吃幾天藥就會康復。二哥明白，母親這是擔心醫療費用問題。 林七的家所處地理位置比較偏僻，離林家鎮還有二十多公里。“林”姓是鎮上的大姓，鎮上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人家都姓“林”，所以叫“林家鎮”。林七的家在林家鎮的林家灣。如今，林家灣里的大部分家庭都將土墻老房改建為磚瓦結構的房子，而母親居住的家依舊是土墻老房，家中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幾兄妹打工收入低，也只能自家勉強度日，沒有能力改善母親的居住條件。盡管生活非常艱辛，二哥看到母親虛弱的身體狀況，堅持要帶母親去醫院就診。二哥租了一輛面包車，與林七一起帶著母親去縣人民醫院就診。醫生檢查后，建議母親住院治療。二哥為母親辦理好住院手續。家里的豬、雞和鴨還需要人照料，于是二哥讓林七先回家處理。同時，二哥通知六弟和幺妹一起來照顧母親。林七的六哥和妹妹接到電話后立即往回趕。 林七的母親今年已經86歲高齡，她育有八個孩子。林七是家中的第七個孩子，家人們都叫他“林七”，以至于大家幾乎忘記了他的正式名字。兄弟姐妹中，林七有兩個姐姐和四個哥哥，還有一個妹妹。不幸的是，大姐五年前因病離世，三姐和四哥早年夭折。在外地打工的五哥也在兩年前突然去世。林七四十多歲了仍未成婚，一直與父母生活在一起，承擔起照顧父母和家里農活的責任。 林七回到家后，整日坐臥不寧，每天數次給二哥打電話，詢問母親的病情。二哥每次回復說正在治療，最終的診斷結果還沒有出來，讓他把家照顧好。母親在醫院接受治療已經一周多了，但她的病情仍未見明顯改善。林七不放心，決定明天到醫院去看望母親。他凌晨兩點多起床，把家里安排妥當。此時，天色泛青，林家灣的人們還在沉睡中，林七心急如焚一路小跑到鎮里搭乘第一班公交車到縣人民醫院去看望母親。來到病房，看見母親正在輸液，戴著呼吸機，臉色蒼白如紙躺在病床上，林七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二哥問他怎么來了，正在說話間，護士進來叫病人家屬到醫生辦公室去，林七想知道母親的病情，他跟著二哥一起到醫生辦公室。二哥不讓他進去，叫他在門口等待。 　　住院期間，母親不斷念叨著要回家。二哥征詢主治醫生的意見，醫生說老人已病入膏肓，繼續住院治療已無太大意義，若家人愿意，可回家多陪伴老人度過余生。二哥與弟妹商議后，決定將母親接回家中，讓母親在家中安度余生。林七的哥哥們與妹妹皆在打工，無法久留家中，照顧母親的重任就落在了林七的肩上。二哥臨行前對林七千叮萬囑，一旦母親有什么異狀，叫林七趕緊通知他。 哥哥們和妹妹離開后，為了更好地照料母親，林七決定每晚與母親同睡一張床。母親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虛弱地呻吟著。目睹母親痛苦的模樣，林七心如刀絞，索性坐起身來，輕輕地將母親抱起，如同幼時母親抱著他一樣。母親偶爾睜開雙眼，目光落在林七的臉頰上，氣若游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七兒，七兒……” “哎，哎，哎……媽，我在這。”林七右手緊握著母親那骨瘦如柴的手，連連應答，同時將左臂輕輕上抬，溫柔地拍打著母親，以期減輕她的痛苦，讓她感到舒服些。母親在林七的懷中閉上雙眼，剛睡了一會，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聲如同鋒利的爪子撕碎了林七的心，他趕緊將左手稍微抬高一些，用右手環抱著母親，左手輕輕地拍打著母親的后背。咳了一陣后，母親似乎沒有力氣了，呻吟著又睡著了。 黢黑的夜里，林七緊緊抱著母親，靠在床頭。盡管身體極度疲憊，他卻不敢完全放松進入夢鄉，擔心母親可能會發生意外。他靜靜地聆聽著雨滴輕敲屋瓦的聲音，一夜幾乎未眠。清晨五點剛過，窗外的天空依舊被濃墨般的黑暗籠罩，林七小心翼翼地將母親安頓在床上，細心地為她掖好被角，隨即匆匆起身，開始準備豬食。熊熊燃燒的灶火讓昏暗的廚房亮堂了許多，他的身影映照在土墻上不斷地閃動。豬食煮好后，他迅速將其倒入桶中，提著沉甸甸的豬食桶，一路小跑至豬圈給豬喂食。廚房與豬圈之間的路是泥巴路，這段時間一直下著小雨，路面泥濘，林七提著豬食桶差點摔倒。三四趟后，喂完豬。他又忙著喂雞鴨，隨后將它們趕出圈舍。一切忙完后，林七又熬了一鍋稀粥。母親已無法進食其他食物，只能勉強喝些稀粥。 天色逐漸明亮，林七匆匆吃了幾口早餐。聽到母親微弱的呼喚聲，他立刻趕過去。 “七兒，七兒……”母親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 “我在這里，媽。”林七回應著，接著說道：“我已經煮好了稀飯，吃點吧。” 母親輕輕點頭表示同意。林七走進廚房，端出一碗非常稀的粥并準備了一塊熱毛巾。他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扶起，斜靠在床頭，并用枕頭墊高她的身體。接著，他用熱毛巾輕柔地為母親擦拭了臉龐和雙手。然后，他一勺一勺地喂給母親，每喂一勺之前他都要用舌尖輕觸粥的溫度。母親食欲不佳，只能一點一點地進食，每次只能吃小半碗粥。 林七的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每當她清醒過來，總是呼喊著林七的名字。夜晚降臨，林七便會坐起身子，抱著母親入睡。他總是用右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同時將母親的臉頰輕輕貼在自己的胸口。母親就像一個孩子般在林七的懷抱中安然入睡。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天又一天地過去，林七的心中始終籠罩著一層不安的陰霾。盡管每日忙碌照料母親和繁重的家務農活，身心俱疲，但每當看到母親依舊安詳地躺在那里，林七覺得家還在那里，就感受到一種溫暖和幸福。 　　季秋時節，天氣漸冷。林七的母親從醫院回家已經有半個月了，哥哥們和妹妹每天都要打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林七不想讓他們擔心，安心上班，告訴他們母親精神狀況還好，每次能吃小半碗粥。這段時間，連綿不斷的陰雨讓家中的氣氛顯得更加沉悶。然而今天，難得的陽光灑滿了大地。林七決定讓母親到屋外享受陽光的溫暖和新鮮的空氣。他從堂屋搬出一把竹制的躺椅放在院子里，然后在椅子上鋪好舒適的被子。接著，他回到房間為母親梳理好頭發，戴上帽子，并為母親穿好衣服和鞋子。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母親來到院子里，將她輕輕地放在躺椅上。母親身體現在很瘦弱，林七抱起來毫不費力，隨后，他為母親輕輕蓋上被子。安頓好母親，他就開始在家門前的田地里忙活。 林七不敢遠離家門，他擔心母親在家可能會出現狀況。他只能在家門前的田地里忙碌。他抬頭看到母親躺在躺椅上，偶爾向他招招手，蜜一樣甜的幸福感漾滿林七的心間。 這天，晚餐的時候，林七的母親食欲似乎好一些。她吃下大半碗粥后表示還想喝點糖水。林七趕緊去倒了一碗白開水并舀了兩大勺白糖進去。他一勺一勺喂給母親，看到母親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林七心里非常高興。母親握著林七的手輕聲說道： “七兒呀，來，早點睡吧。” “要的，媽。”林七立刻放下碗筷，上床將母親擁入懷中。 林七低頭看向母親，母親也靜靜地凝視著他，兩人無言對視著。屋外的犬吠聲和雞鴨叫聲漸漸消退，世界變得安靜。林七感受到母親微弱的呼吸聲變得急促。母親那瘦弱的手艱難地抬起，輕輕撫摸著林七的臉頰，輕聲說道： “七兒呀，天涼了，記得多穿些衣服。” “要的。”林七點頭回應道，“媽，我穿得很暖和。” “七兒啊，平時也要好好照顧自已，莫要舍不得吃好的。”母親接著叮囑道。 林七對母親露出一絲微笑，安慰道：“我曉得，媽，我每頓都吃了肉的。” 母親聲音顫抖著說：“七兒啊，你要曉得照顧自己喲。找一個心疼你的人。”淚水從母親的眼角滑下。 林七的智力略低于同齡人，童年時幾乎沒有玩伴，偶爾有幾個玩伴，也都是為了取笑他。林七大部分時間就跟在母親身后，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背著林七將家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爆米花給這些小朋友吃，希望他們能多跟林七玩，小朋友拿了爆米花，也答應了，可是在玩的過程，他們總是戲弄他，嫌棄他。林七經常一身狼狽不堪地回到家，情緒低沉，母親見狀也就不再強求林七了。林七勉強把初中讀完后就沒有上高中了，每天就跟父母一起忙家務和種地。他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由于家庭貧困，智力又略低于同齡人，一直沒有成家。母親到處拜托人給林七介紹媳婦，沒有什么要求，那怕入贅也可以。期間，親戚和林家灣里的人給他介紹了一些帶著孩子的，但對方到林七的家與他見面后便沒有了消息。母親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林七，老伴去世后，自己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擔心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后，平日里林七孤單影只，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相伴。 林七知道母親擔心他，淚流滿面，用力點頭，聲音哽咽道：“嗯嗯，我曉得，媽。”伸手擦去母親的淚水。 母親反復叮囑著林七，聲音逐漸微弱，手從林七的臉上滑落。林七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感受到母親的體溫一點點流逝。他知道，從此刻起，自己不再是孩子了。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他緊緊地抱著母親，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母親，希望能以這種方式留住母親，讓母親再陪他一會，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他不相信母親就這樣離開了他，母親一定是累了，要睡一會，他不敢驚動母親，一動不動就這樣抱著母親，生怕擾了母親的清夢。 晨曦微露，一束柔和的光線透過屋頂的亮瓦，輕輕灑在母親平靜的臉龐上。林七默默地凝視著母親的面容，心中充滿了深深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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