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濃濃的西紅柿味道

張明（謝絕私聊）

應老鄉之邀，到涇陽縣橋底鄉摘西紅柿，我高興地隨車而行，已有多年沒有體驗過這樣的事情了。到了地方，這里十幾個蔬菜大棚，整齊排開，每個大棚都有幾畝地，種植著西紅柿新品種普羅旺斯和圣女果。我進了蔬菜大棚，外面寒氣逼人，里面暖意融融，空氣濕潤，西紅柿藤蔓和葉子上滾著小水洙，藤蔓上掛著不少果子，三三兩兩抱作一團，熟透的紅的深紅，快熟的淺粉，粉的生動，才掛果的翠綠，像葡萄一樣可愛。我俯身摘了一個深紅色的西紅柿，掰開來，粉粉的果瓤，沙沙的，綿綿的，濃濃的汁液包裹著金黃的，一粒粒小米大小的籽兒，整整齊齊排列著，動人極了，真不忍心咬它，可它又太誘人了，我大口咬去，汁液溢滿口腔，先是微微的酸味，跟著淡淡的甜香，濃郁的西紅柿味道迅速占領全口，在口腔里翻騰著，轉動著，透過味蕾，沁入心脾。我閉上眼睛，細細的品味著，慢慢地回憶著，是這種味道，是我兒時吃過的味道，是外爺種出西紅柿的味道，這純粹的味道，一下把我拉回到五十多年前…… 小時候，外婆家后院有一大塊空地，外爺把這地開墾成菜地。外爺是生產隊的種菜能手，負責生產隊菜園子。放了工，外爺就精心伺候小菜園。清明前后，外爺開始育苗，育了許多品種的菜苗，長大了一些，他開始起苗，移苗，栽苗，裁一壟西紅柿，一壟黃瓜，點一壟南瓜，一壟茄子……菜苗栽好了，外爺一放工，顧不上抽一袋水煙，喝一口水，戴上草帽，肩上搭一條毛巾，進了菜園子，又是拔草，又是澆水，一手提桶，一手拿水瓢，一顆一顆的澆在菜苗根上。到了各種蔬菜都開花了，黃的西紅柿花，透過陽光黃亮，黃亮的；粉色的豆角花，像一只粉蝶，伸展了翅膀；紫色的茄子花，由深紫向外變淺，變淡，像個小喇叭；潔白的辣椒花，如雪片點綴在綠葉上……這時的菜園子熱鬧起來了，蝴蝶總是匆匆忙忙地在各色花中飛舞跳躍，沒有定性；蜻蜓更是在花朵中飛來蕩去，蜻蜓點水；只有蜜蜂，踏踏實實，一會兒鉆進這朵花蕾里，一會兒又鉆進另一朵花瓣兒里，忙碌著，一邊采蜜，一邊授粉。 外爺這時是最忙碌的，他用一個棉花球，像蝴蝶般，要飛遍每一朵花瓣兒，又像蜜蜂一樣，在每朵花上蘸點花粉，又要粘在另一個花朵上，還要疏去太密太繁的花兒和枝葉。我們看著外爺一下一下，一朵一朵的，一會蹲下，一會站起，忙上忙下，先是覺得好玩，后來就感到煩了，跑去抓蝴蝶，捉蜻蜓玩去了。 菜地里一天天變化著，花朵一個個地脫落了，西紅柿藤架上，一個個像綠色葡萄大小的西紅柿掛果了；一個個像綠色蟲子一樣的黃瓜出現了，頭上還頂著小黃花。而外爺又忙開了，他要擔來大肥，一瓢一瓢的往地里澆，整個菜園子飄散著糞臭，我們都躲得遠遠的。慢慢的，各種蔬菜長大了，我們又回到菜園子，盼著西紅柿快點長大，可總覺得它長得太慢太慢，我們就每天從園子的井里打水，澆這些菜，催促著西紅柿快紅快熟。 外爺仍然是每天鉆進菜園子里，又是松土，又是整理藤蔓。等到西紅柿長到雞蛋大小時，外爺告訴我們；“柿子我都數過了，哪里少了一個我都知道”，我們也只能期待著西紅柿紅了，外爺能讓我們吃兩個，我們根本不理解外爺話的意思，外婆告訴我們；“你外爺是趁先熟的柿子，早上市，到集上能賣個好價補貼家用”。就在外爺不在時，我們還是向那顆最大的西紅柿下手了，摘下擦也沒擦，輪著你一口，我一口搶著吃，我咬頭一口時，西紅柿的汁液一下噴到我的白色小汗衫上，紅紅的印跡，怎么也洗不下來，外婆嚴厲地訓斥了我們，我們再也不敢去偷吃西紅柿了。外爺種的西紅柿非常好，個個又大又紅，汁泡瓤嫩，賣了好多錢，給家里補貼了生活必需。到了最后，西紅柿藤蔓老了，不再生長了，外爺就拔掉老藤，那些沒有長成的青西紅柿，外婆就用辣椒一起炒了，好吃極了，那味道至今難忘。 我走出西紅柿大棚，那個因患腦梗，拄著一根四爪拐杖的韓老板，用手勢，夾著咬不清字的語言，指揮幾位婦女摘柿子，又一個個擺在紙箱里，發往全國各地。看著眼前的韓老板，想起了過渡操勞，駝背越來越重的外爺，我深深的感到，勞動對于外爺、韓老板等農民，就是積累財富的唯一手段。這里離我外爺家只有十來公里的路程，我向外爺家的方向望去，真想再回到外爺的菜園子，再摘一個外爺種的西紅柿，可是，已不可能了，那已成了一片住宅樓。 韓老板，那帶有殘疾的身子，不停的在眼前晃動著。我想起五十多年前，老家的農民們的生活，艱辛平淡，勤奮踏實，節簡樸素，省吃簡用，日積月累，總是在攢著錢，攢著糧，一年四季很少吃菜，更別說吃肉了。家里來客人了，搟頓撈面條，小桌上擺放四個小碟，一碟醬油，一碟醋，一碟粗鹽，一碟用醬油拌的辣子面，然后再拿一個長把的小勺，放一點油，伸進鍋灶里，炒一點蔥花，油香油香的，拌在撈面上，解饞的很。也許，貧窮限制了人的想象力，正值“文革”，農村孩子們說；“劉少奇的日子闊得很，拌面的炒蔥花，拿老碗咥呢！”說著都流出口水。 平常自己吃的早飯，稠包谷糝，一點酸菜，午飯要么是驢蹄子，就是包谷面，摻一點白面，能揉在一起，捏成條狀，放在小案板上，再把小案板放在開水鍋邊，一刀一刀切成薄片，一片一片直接飛進鍋里，小麥面多了，還能保持片狀，麥面少了就成了面糊糊；要么是米面，先熬一鍋稀包谷糝，再往里下些面條，一把粗鹽，好的再下點大白菜；要么就是包谷面攪團，雖然做法很多，也還好吃，但不頂飽，我們都叫它“哄上坡”。晚飯是稀包谷糝，吃點包谷面和麥面兩攪的饃，只有三夏農忙，地里的活太累，才每天吃一碗撈面，為的是能攢點糧食，一可以在黑市上賣點錢，也可等家里有大事時，有麥面蒸饃待客。 那時，農村幾件大事，蓋房，娶媳婦，給孫子辦滿月，送葬老人，這也許就是農民一生的歷程。農村青年結婚，基本上都放在春節，初三，初六，初九是最多的。這時是農閑，這也是農民最大方，最慷慨的。除過招待親戚外，村子里的人基本都要請到。辦事家人，要到家家戶戶去借桌椅，借碗碟。來祝賀的人們，送一個洗臉盆，一個熱水瓶，都不算輕禮。只有親戚才送條被面子，或一身做衣服的布料。我們這些小孩子們，最愛的是到新娘家接新媳婦，主要是去搬嫁妝，我們那叫抬陪方。接親時，男方家要準備一桌好飯，八涼八熱四盤子，還有一壺酒，飯菜都裝在食盒里抬著，路上抬陪方的人，把酒壺里的酒，你一口，我一口喝光了，然后給酒壺里灌上水。到了新娘家，女方給新女婿，準備荷包蛋，新娘家也耍新女婿，不是給荷包蛋里放許多辣子，就是放很多醋，新郎必須吃完，把新女婿吃的滿頭大汗，這才接了新娘出門。大人們抬著桐木之箱子，被襦，條件好的女方還陪衣柜，我們這些孩子們，你拿一個臉盆，我抱一個熱水瓶，一路浩浩蕩蕩。大人們教我們把新娘家不是嫁妝的東西也拿上，等出了門，再轉身回去，拿那些不是嫁妝的東西，換一兩個喜糖或一把瓜子，一路上喜滋滋的邊吃邊走，新娘家近了還好，遠了把我們的小腿走的累壞了。 等把嫁裝抬回來，大人又教我們，不是把熱水瓶的蓋子藏起來，就是把枕巾藏起來，等主人發現了，我們再拿著這些東西換喜糖和瓜子，即使平常再摳門的主人，也都高高興興地換回，圖個高興吉利。他們似乎要把多年的積怨壓抑，讓這喜事一股腦沖盡，把多年的窮困一次渡過，把多年積攢的財富，一次散盡，換來殷實的生活，把平淡艱辛的日子，一下子用這喜事替代。家庭殷實的喜氣洋洋過大事，條件不好的家庭，后面還要還帳。 吃喜宴的人們，想把一年的饞一次解決，把好吃好喝的一次享受。喝酒的男人們，一桌一個酒壺，一個酒杯，不停的轉著，喝著，喝完一壺，再讓管事的，再添一壺。不喝酒的女人們，用白白的蒸饃，夾上一大片兒肥肉，放在自己面前，為的是拿回去給不能吃喜宴的孩子拿回去，分享這喜悅，更分享著美食。 這些樸素踏實，而又有極大韌性的農民，沒有太多的奢望，也沒有太高的理想，一生背負著沉重的擔子，完成蓋房，取媳婦，孫子做滿月，幾件大事，并為之而終生操勞著，象那濃濃的柿子的味道，始終記憶猶新，總有些莫名感傷。如今的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農村的進步更是突飛猛進，農民也早已不為吃穿發愁，生活方式發生了根本變化，與域市的生活越來越近，城鄉距離更近了，思想意識融合了。我的家鄉更是變化巨大，我回想這些，只是對已故親人的一種愁暢，惋惜他們沒能進入，這樣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也更讓我們去珍惜這樣的日子，激起我們愉快過好每一天的熱情。 2025年3月18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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