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緣（30）

神舟一號

作者：程濟威 安頓好許章母親的喪事，大屁股灘再度恢復了平靜。這場喪事，就像生活長河里的一朵小小浪花，轉瞬即逝，被迅速撫平。然而，誰又能料到，在這平靜之下，新的忙碌已在悄然醞釀。大隊安排知青挑壩了。整個大屁股灘，除了大隊部集中的地方有一條溝，其余已開墾的田野上還散布著不少小溝小汊，就像女人屁股上暴起的青筋，紋絡分明。這些溝汊看似毫不起眼，卻成了農業生產的阻礙。秋天的時光仿佛被刻意拉長，冬日遲遲不來。麥子在這暖秋里肆意瘋長，像一群撒歡的孩子。可這對農事來說并非好事，它們需要拖拉機鎮壓。為了確保拖拉機能夠暢行到各個角落，必須在各個溝汊上挑起土壩。于是，首要任務便是將通往二十三灘的土壩加寬、加高并夯實。那是從二十三灘過河到劉圩的必經之路，溝的大小與隊部的幾乎相同。平日里，無水時人可以從溝底直接通過，但拖拉機卻不行，因此需要挑土填平壓實，還要加寬，好讓鎮壓器能順利通過。農業生產講究時令，若是不鎮壓，麥子長高后，一旦氣溫降低就會被凍死。所以，務必在三五天內把這個壩子挑好，哪怕二十四小時不吃不睡，也得完成。就這樣，徐書記豪情滿懷、斗志昂揚地發出號召，一場新的戰斗就此打響。 知青分成兩個排，家屬組成一個排。每天由統計丈量土方，評出上中下三等。三個排互不相讓，仿佛在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知青到農場的時間雖不長，可對挑河筑圩早已習以為常。一遇農閑，就得挑土。有時明知是瞎折騰，卻也不得不做。今年挑、明年填；明年挖、后年填。當然，他們也挑過劉圩大堤，挑過施溝水壩，還挑過閘溏，深知這是個實打實的苦活。即便心里犯嘀咕，也只能準備好工具。挑壩任務具有突擊性。灰色黎明的天空還閃爍著稀疏的晨星，知青們便起身了。究竟幾點出門，誰也說不清楚。只見他們一個個萎靡不振，睡眼惺忪，打著哈欠，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初冬的夜里寒氣逼人，知青一出門，一股寒氣便從野地襲來，他們不由得緊了緊衣服。去往二十三灘的路上，隱約可見寶金河上霧氣奔騰，沿著河湖盤旋而上，像條沒有腦袋的灰色巨龍，直至鉆進蘆蕩。沿河的草皮、灌林，都籠罩在一片寒冷的濃霜里。跑了七八里路，天還沒亮。知青們借著星光挖土、挑土，滿心盼著天明，一個勁兒地盼著太陽升起。可太陽卻懶洋洋地躲在地平線后面，遲遲不肯露頭。蔫頭耷腦的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半夜雞叫》的故事，難怪周扒皮如此遭人痛恨。這深更半夜的，貧下中農還能不能睡覺了？如今這徐玉清，可不就像周扒皮嗎？想到這兒，我不禁一陣心驚肉跳，幸虧這想法沒說出口，要是說出來，豈不成了現行反革命。初冬的陽光格外美好。過了好一會兒，太陽終于出來了，大地瞬間充滿溫暖。我這才明白，為什么人們總喜歡把領袖比作太陽，這太陽實在太讓人喜愛了。我放下擔子，趁著等待挖土的間隙，望著一望無際、被陽光照耀著的麥田，只覺無限美好。以前我從未這般留意過陽光，總覺得陽光不屬于我。上學的時候，我常常望著窗外的陽光，可那窗外的陽光，總是離我那么遙遠。早飯由食堂做好送來，是饅頭、咸菜和湯。挑到工地時，早已冷透。即便如此，知青們依舊狼吞虎咽。他們餓極了，肚子都餓得貼到一起了。每人一個饅頭，還沒嘗出什么滋味，就已經下肚了。中午，為節省時間，就在工地就地埋鍋做飯。每個排留一人燒飯。說來奇怪，大屁股灘土地肥沃得冒油，卻不長蔬菜，說是會滋生資本主義。沒有蔬菜，就只能煮那種既不像飯也不像粥的“二畝一杓頭”，而且每頓按計劃糧煮出來還不足一碗，根本吃不飽，尤其是那些身強力壯的知青，沒有菜又沒有油水，心里別提有多難受了。雖說寶金河邊魚蝦眾多，價格也便宜，但一天只有三四毛錢收入的知青，還是吃不起，肉就更吃不起了，況且，有錢也未必能買到肉。嘴里實在沒味的時候，就只能厚著臉皮跟家屬隊要點醬瓜。家屬工的飯也是集體燒，但菜是各家自己帶來，放在飯鍋里蒸。到了這時候，知青們也顧不上臉面了，腆著臉和家屬蹭點光。 兩天下來，徐玉清也看出知青們確實吃不消了。肚子吃不飽，哪有力氣挑土。于是，他打了個報告，讓通訊員小劉立刻送到場部，申請批點豆餅。豆餅倒是現成的，大隊運回來是喂豬喂牛的，人也能吃，不過未經批準，不能隨便動用。報告很快得到了副業科劉科長的批準。于是，調了幾塊豆餅，預先用水泡了，再摻在米里煮，煮出來就是豆餅飯。雖說味道不怎么樣，但能吃上兩碗。 　　 沒下放之前，總以為農村生活有閑有忙。上學時，還曾羨慕魯迅筆下農民的悠閑。可到了農場才知道，這里根本沒有清閑的時候，一年到頭都在忙碌。怪不得農場的姑娘嫁到農業社時，其他女孩子總是流露出羨慕的目光。好在，書記也陪著大家一起挑土。 下午收工比較早，因為家屬隊里有不少女工需要喂奶。來回跑太耽誤時間，只能下午早點收工。過了中午，女人的奶水常常溢出來，浸透外衣，風一吹，干了之后，前胸部位就變得硬邦邦的。書記的女人又生了一個孩子，這已經是第五個了。家屬們就盼著書記夫人多生，這樣可以跟著沾光。 晚上，大屁股灘的天黑得比別處早。挑了一天泥土，大家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可還得學習，不是學甲乙種本，就是學董家耕，這是雷打不動的制度。成分好一點的，在學董家耕時，還敢發幾句牢騷；成分差的，自然不敢多嘴。這些牢騷，知青排長吳平聽了，也只能裝聾作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因為吳排長第二天也得挑土。我暗自思忖，這董家耕也是的，即便不上大學，又何必非要去農村呢？“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腳踩污泥，胸懷天下”，難不成大學校園里就看不到全球，就不能胸懷天下了？還辜負了深愛他的女朋友。唉，想到這兒，我的頭就疼。自己渴望上學卻沒學上，董家耕有學上卻不肯上，這是什么世道，如此不公平。 學習通常在知青宿舍進行。徐玉清一來，就盤腿坐在知青的鋪上，家屬工也一樣。女孩子尤其喜歡到知青宿舍來學習。這個知青點十來個知青全是清一色的小伙子，這在全國的知青點中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也不知領導是怎么安排的，有悖陰陽常理。不過，這也給“肉多狼少”的大屁股灘帶來了些許別樣的氣息。稍有姿色的女青年，便成了知青追求的目標，還引得知青之間爭風吃醋。女孩子對男知青大膽表白的舉動，也常常出人意料，令人瞠目結舌，充分展現了“半邊天”的風采。家屬們也毫不遜色，常常是幾個女農工追著一個“惹是生非”的男人，尤其是那個腿不方便的李隊長。一旦抓住，就把他摁倒在地，扒下褲子，扯出他的那東西，用泥土、稻麥、草屑在那個部位狠命地亂抹亂揉，用扎麻袋的細繩子扣著牽著跑。越是這樣，隊長反倒越是興奮，他老婆也跟著起哄，直到雙方盡興，笑得沒了力氣才肯罷休。這些近乎赤裸的游戲，幾乎每天都會地田頭場頭上演，對知青們產生了不小的刺激，歲數大些的知青也跟著調皮起來。 除了支部決定韋葭是我的監控人之外，大屁股灘的女孩極少有對我感興趣的。一來我年齡最小，還是個毛頭小子；二來徐書記常把我特殊的身份掛在嘴邊，也讓這些女孩對我避而遠之。不過，也有例外。上中農朱長山的女兒蘭子，是家中備受寵愛的老小，自幼便出落得豐滿玉立。她生得一雙嫵媚的眼眸，恰似夜空中閃爍的星子，顧盼間滿是純真與質樸，一頭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扎在腦后，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擺動。蘭子性格直爽且堅韌，在大屁股灘繁重的勞作中，從不曾有過絲毫抱怨。她手腳麻利，割麥子時動作行云流水，引得旁人紛紛側目。面對生活的種種艱辛，她始終保持著樂觀積極的態度，笑聲清脆爽朗，能驅散周圍人心中的陰霾。她不僅勤勞，還心地善良，左鄰右舍遇到困難，她總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18歲的蘭子與灘上忠厚善良的小伙子相戀，愛情的甜蜜曾點亮了她的生活。小伙子出身三代貧農，家境貧寒，然而兩人情比金堅。當小伙子即將被選拔入伍，面臨愛情與前途的抉擇時，男孩子最終選擇了入伍。蘭子雖滿心不舍，卻也理解他的志向。在小伙子即將離開的那一天，蘭子鼓起勇氣把他叫到家中。她心中滿是對愛情的執著，想用最直接的方式留住這段感情，可命運弄人，最終她還是沒能挽留住這份愛。小伙子走后，蘭子心境頗高，不愿委屈自己將就他人。她在情感的挫折中并未一蹶不振，而是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生活中。當她注意到年輕、相貌端正又有幾分文化的“我”，且與自己一樣成分高時，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漣漪，決定試著靠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牛圩看電影回來的路上，蘭子拉著“我”進了無人之處，大膽表達自己的心意，卻嚇得“我”神不守舍。此后，蘭子也并未因“我”的反應而心生怨恨，只是默默收起自己的感情。后來，蘭子在附近農業社尋得歸宿。出嫁那天，她淚流滿面。這淚水里，有對過去感情的緬懷，有對未開啟新生活的復雜情緒，也有一絲對曾經那段無疾而終感情的不甘，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她的離開，在大屁股灘留下了一段令人唏噓的故事，也讓“我”在內疚之余，對她多了幾分敬重與理解。 或許是因為窮，活兒又多，在我的記憶里，自打來到農場，耳朵里就充斥著催促干活的聲音，天天如此。從早到晚，只要想停下來歇息一下，就會聽到催促聲。那時的農場確實很窮，也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多事要做，更搞不明白，為什么做了那么多事，農場依舊窮，農民還是吃不飽、穿不暖！所有土壩即將完工時，大隊的一頭驢死了。這驢可真是苦死了，公家要用，私人也用。死了之后，領導說埋了吧，反正也沒人吃驢肉。知青們一聽，趕緊跑過去，要求把死驢賣給他們。徐玉清見知青們平時日子實在太苦，最終同意把死驢破開，賣兩條驢腿給他們，一個排一條腿。兩條腿，那可相當于半條驢了。一問價錢，徐書記大手一揮，每條驢腿收三毛錢。知青們一聽，大喜過望。盡管沒什么佐料，但驢肉勝似龍肉，還沒開鍋，大老遠就能聞到香味。吃著驢肉，我突然想起，這好多天怎么都沒看見韋葭。自從那天去她家叫船，聽她喊腳疼，之后就一直沒去過，難不成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吃完驢肉便去雙鼻孔看望韋葭了。 本文插圖來自網絡與主題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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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緣（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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