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竹編椅·記憶·阿嬤

CharlesStricland

如果此時上天愿意滿足我一個心愿，我一定會要上天讓阿嬤回到我們身邊，而我，又可以和阿嬤在那把竹編椅旁，共敘舊時光。那把沉浸在歲月，斜倚在漳州故家墻角的竹編椅啊，就是一位緘默卻深情的故友，無需言語，僅是一眼，往昔與阿嬤共度的溫暖時光便如潮水般洶涌而至。 幼時，剛出生的我難帶，父母又忙于工作，阿嬤便立刻接下了帶我的“工作”，而這把竹編嬰兒椅（后面都簡稱“竹編椅”），就是阿嬤送我的第一份禮物。 這把竹編椅，是阿嬤踏破鐵鞋為我尋來的。母親曾言，阿嬤為了讓剛出生后的我坐得舒坦、站得也舒坦，就不辭辛勞，耗費整日，穿梭于漳州市的大街小巷。漳州的街巷，蜿蜒曲折，隱匿著無數故事，阿嬤就在這煙火人間里執著尋覓。她走進一家家店鋪，仔細端詳、反復詢問。有的椅子做工粗陋，有的尺寸不合，阿嬤皆一一搖頭。直至暮色沉沉，在一條幽深小巷的盡頭，她終于覓得那把心儀之椅。此椅由纖細竹條精心編織而成，椅背上還巧妙編就簡單花紋，每一處細節皆彰顯著匠人的心血。而且，無論是站還是坐的空間，都適合嬰孩。阿嬤在再三確認竹編椅上絕沒有多余的毛刺（生怕有那么一點劃到我的肌膚），才爽快地付了錢，樂呵呵地抱著回家了。 竹編這門手藝，在八閩大地皆有，但在閩南尤為特別，閩南之中又以漳州特有特色。因為這其中凝聚著濃濃的民間智慧，從選材開始，唯獨需挑選兩至三年生、竹節長且質地堅韌的竹子。砍竹講究時令，所以多在秋冬，因此時竹子含水量低，不易生蟲霉變。待將竹子砍回后，先截成合適長度，再用特制刀具將竹筒劈成寬窄均勻的竹片。這一步很考驗功夫，力度不均，竹片就會厚薄不一。接著是去青，即把竹片表面的青皮刮掉，讓竹材更易上色、防生霉、防蛀。然后就是將竹片分成更細的竹絲，在漳州，最細的竹絲可以如發絲般纖細，這在八閩其他地方是沒有的。分絲時，竹匠需全神貫注，稍有不慎，竹絲就會斷裂。而編織竹編椅，手法多種多樣。編椅面常用十字編法，可以讓竹絲橫豎交織，緊密有序，形成牢固又美觀的平面。編椅背時，可能會用到絞絲編，竹絲相互纏繞，編出精美的花紋，既增添椅子的藝術感，又保證結構穩定。阿嬤為我尋的這把椅子，雖然沒什么圖案，但是又堅固又平滑，便是竹匠的手藝，炎炎夏日，往里一站，如置身清涼水潭，每一個毛孔都像吃了人參果，沒有一個不暢快，沒有一個不舒服。回憶到這里，往往能激發更深處的記憶。元末明初戲劇家賈仲名曾在《對玉梳》中曰：“保暖而思淫欲……”而對我，竹編椅饋贈我的清涼如許則思著生糞便。那是尤其中午飯時分，當阿嬤喂完我，把我放在這竹編椅里，又轉過頭去照顧家人用餐時，在竹編椅里沁透心脾的我，舒服到極致時，隨著肚子咕嚕一聲響，屁股里立刻就像開出轟鳴的火車，一段連著一段狀如漳州臘腸的大便，爭先恐后地傾瀉而出，猛烈地撞擊在竹編椅上。家人剛開始是未聽見的，但也就片刻，當大便特有的氣味不可遏抑地鉆入他們的鼻孔時，立刻就炸開了鍋。我的倆舅舅端著飯碗立刻如驚兔般猛竄，逃之夭夭。阿公沒有舅舅們的敏捷，只能嘆息著抱著飯碗走到至少一百米之外。母親則一臉慍怒地在百米外瞪著我，罵我大道：“西林哪包（死孩子包），沖哪鍋桃（搞什么頭），告炒啊（太臭了）！太惡心了！”每當這時刻，阿嬤則做出與他們截然不同的反應，她一放下碗就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移形換影到我身旁，輕輕地抱起我，一邊查看我的屁股，一邊貪婪地嗅著，一邊還生氣地斥責母親，“那么香，怎么臭了？！”之后就立刻給走廊的大水盆里倒上早已準備好的熱水（心細的阿嬤每日一清早就要為我準備好隨時供洗屁股的熱水），用漳州特產的香波給我清洗干凈，再仔細地用軟柔的毛巾擦干凈，換上新開襠褲后，把我輕輕放在搖籃里，就立刻去清洗那把竹編椅。那時的我在搖籃里一邊吮吸著手指，一邊發出“阿咕嚕嗚哇”的聲音，還時不時“幸災樂禍”地笑出來。阿嬤則把這一切忙活完，才最后一個回飯桌吃飯。這故事，是我們這個家里的經典之一，愛人與我剛認識時，聽到這個故事時，不可思議地驚詫莫名到長大的嘴巴里可以一下子塞進十個大鵝蛋，同時滿眼里都流露著羨慕嫉妒恨。因為，她在和我一樣大的時候，可是絕沒有這樣的待遇的。其實，愛人不明白的是，阿嬤愛我，有對孫兒的那份無法比較的愛，這份愛的根系，正是阿嬤靈魂與竹編椅背后漳城精神的交織相融。“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竹編椅的工藝，從竹子的挑選到成品的誕生，每一步都飽含著匠人的心血，也正是這樣的堅持與傳承，讓這門古老技藝歷經歲月仍熠熠生輝。這門古老工藝的傳承，意義深遠。它不僅是一種手工技藝的延續，更是漳城精神的生動體現，一如阿嬤的敬天愛人、凡事勤謹、麻利勤快、不怕辛勞。我的記憶中，阿嬤沒有做過竹編椅，但是漳州的竹編椅，就是倒映在鏡子的阿嬤的精魂。其實早從阿嬤為我尋找竹編椅的執著中，就能夠看到。 童年，這把竹編椅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特別喜愛站在其中，因為那種無法形容的舒服感。每當我站、坐在其中時，阿嬤則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持大蒲扇，輕輕扇動，涼風裹挾著阿嬤的愛意，讓清風拂過我的臉頰，滋潤我的心田。同時，阿嬤會給不停歇地給我講古老的閩南故事，比如“水仙尊王的故事”、“風獅爺鎮邪”、“海河尚進香” 等等，那些奇幻的故事在她口中緩緩流淌，令我沉醉其中。每當我聽著聽著聽著便酣然入睡，阿嬤便會輕手輕腳地將我抱緊搖籃里，細心為我蓋上薄被。然后便馬不停蹄地繼續忙碌。小時候的我，很少哭鬧，一如漳州人口中的“好養”，跟阿嬤和竹編椅是絕對有關系的。 而到寒冬時節，雖然在漳城四季如春，但阿嬤一定會心細地在竹編椅上鋪上厚厚的棉墊，讓我暖意融融。她將我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小臉，我餓的時候，與我最有默契的阿嬤總會為我端上一份她精心烹制的，熱氣騰騰的面線糊，鮮美的湯汁、軟糯的面線，再佐以一勺蒜酥和一小撮翠綠的香菜，每一口都滿溢幸福。竹編椅里的我大快朵頤，阿嬤拿湯勺的速度都跟不上我嘴巴，也每當這時候，阿嬤都是含笑凝望的，眼神里盡是滿足。 隨著父親在福州的工作漸漸穩定了，我離開阿嬤家的日子日益臨近。離別那天，阿嬤將竹編椅擦拭得一塵不染，而后把我拉至身旁，輕聲說道：“孩子，往后想阿嬤了，就瞧瞧這把椅子。”彼時的我懵懂無知，尚不能領會離別的苦澀。 回到福州后，阿嬤與竹編椅時常在我腦海浮現，沒有了竹編椅的陪伴，沒有阿嬤，我經常會大哭大鬧。爸媽可沒有阿嬤這么好的脾氣，爸媽不耐煩時的打罵，炎炎夏日的如坐針氈，寒冷冬天的坐立不安也瞬即取代了阿嬤和竹編椅。而阿嬤相隔遙遠的漳城也感應得到，僅有小學文化的她愣是學會了寫信，就為一遍遍地問我過得好不好。到家里裝了電話，阿嬤每天都必須打來電話，毫不吝惜電話費，就為詢問我的近況，這一問，就不知不覺問到了我無法坐在竹編椅里，問到了我習慣于坐在靠背沙發里，問到了我在有空調的房間里生活、工作時……隨時光變化的是我和生活的環境、條件，隨時光變化的還有阿嬤的身體。她被嚴重的關節炎困擾，她被越來越嚴重的佝僂束縛，行動愈發遲緩，早已失去了為我洗屁屁的迅即。但不變的是，阿嬤對我的牽掛、思念、問候，就像買竹編椅給我，看著竹編椅里的我一樣，從未改變，直到……如今，不知不覺間，阿嬤離開我們就要整一周年。今日，母親回了趟漳州，又發現了墻角那把竹編椅。它蒙著厚厚的灰塵，卻被阿嬤保存得完好如初，歲月未曾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跡。母親輕輕拭去椅上的塵埃，每一擦拭，母親就發現阿嬤為我買竹編椅的身影，阿嬤買到稱心如意的竹編椅時的滿足，阿嬤為我洗屁屁的神情，阿嬤照顧竹編椅里的我的樣子……剎那間，就像放電影，把今天陰暗的室內瞬間照亮。阿嬤又出現在眼前，笑容美麗溫柔，身材勻稱，有力能干，從不知勞累，再次驚艷了時光，喚醒了歲月。 母親用手機拍了竹編椅的照片發給我，今日因工作的束縛沒法到漳州的我，一看到照片上竹編椅的每一道紋路，立刻就像重逢的老友，即便數十年，相逢便是如昨日。那親切感，是幼年時陪伴我的肌膚之親，是阿嬤愛的烙印，承載了我童年所有的歡笑與甜蜜的夢，盛滿了阿嬤在我身上的所有傾注。它就是時光寶盒，里面全是我與阿嬤的記憶。我在去年完成一個課題的時候，從搜集到的八閩大地經典民間傳說里，才知道，原來在漳城，一直流傳著關于竹編椅的動人傳說。相傳很久以前，漳州遭遇罕見旱災，莊稼顆粒無收，百姓生活困苦。一位年輕的竹匠，心懷悲憫，決心用自己的手藝為鄉親們做些什么。他整日穿梭于山林間，挑選最堅韌又最有漳人溫柔性子一般的竹子。回到家中，便不眠不休地編織。終于，他編出了一把神奇的竹編椅。人們只要坐在這把椅子上，心中的痛苦與煩惱都會消散，還能獲得戰勝困難的勇氣。竹匠將這把椅子放在漳城的中心，每一位鄉親都汲取到了它的神奇力量。靠著這把椅子給予的力量，鄉親們齊心協力，挖井找水，度過了難關。后來，竹匠將編織這把椅子的手藝傳授給眾人，從此，竹編椅在漳州，在整個閩南大地生根發芽，更傳到了整個八閩大地，傳播的不僅是工藝，更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祈愿和戰勝困難的勇氣。 阿嬤或許也聽過這個傳說，所以也把她的愛化身成這把竹編椅，她希望我能在這把椅子的陪伴下，平安順遂地長大，擁有面對生活的智慧和勇氣，能夠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中樂觀、智慧、正確的成長前行。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阿嬤親切的呼喚，感受不到她溫暖的擁抱。但我深知，阿嬤的愛從未遠離。這把竹編椅，便是她愛的延續，是我對她的所有念想。它會一直伴我左右，在每一個孤寂的夜晚，在每一次思念涌起的瞬間，在每一個生活與工作讓我苦惱的時刻，讓我憶起那段美好的舊時光，憶起阿嬤那無與倫比的愛。 阿嬤，我愿將這份思念，化作漫天星辰，照亮阿嬤在天堂的每一秒，讓天堂所有光明的溫柔包裹著您。我愿您給我的永恒之愛，深深埋藏心底，任歲月變遷，永不褪色。因為阿嬤，是我生命中最溫暖的光，而這把竹編椅，是我與她之間永恒的羈絆，承載著往昔的回憶與無盡的眷戀，在時光長河中熠熠生輝，永不磨滅！阿嬤，此時天穹之上最閃亮的那顆星是您在望著我嗎？這把竹編椅，我會一生珍惜，世代傳承下去，它在我的世界里，勝過一切紅木家私、海南黃花梨，它就是我生命、靈魂的一部分。阿嬤，我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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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里的竹編椅·記憶·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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