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村軼事】狗娃（小說連載二十七）

徐堂忠（草根作家）

昏暗的錄像廳里，觀眾寥寥無幾。黑暗中發出曖昧的呻吟和可疑的笑聲，還有被汽水嗆到喉管的咳嗽聲……狗娃不發出任何聲音，他只是坐在一往后靠就吱吱響的座椅上，安靜地盯著屏幕，屏幕上有個長發女人在哭，哭得很傷心。她坐在床上，頭發凌亂、裸著上身，下身用床褥的一角遮擋了一部分。一個男人站在那兒抽著煙，命令那女人趕快穿衣，顯然他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這就是人的游戲，背叛與絕望，依戀與對峙。狗娃看得眼淚嘩啦嘩啦地流，最后忍不住趴在前排的背靠上哭出聲來，前排一對男女正在學著屏幕上緊緊地擁抱著，他們顯然很不高興。那女的頂著一蓬亂的頭發轉過身來，惡狠狠地敲狗娃的腦袋說：“狗雜種，要看就好好看，別礙著老娘做生意。”女人有股強烈的狐臭味兒，狗娃懷疑那男的一定患了重感冒，鼻子塞得完全失去了嗅覺，否則，怎么會看上這個狐臭難聞的女人呢?狗娃不去想這些，起身到另一個無人的角落盡情地哭去。這有可能是狗娃看的最后一場錄像，有人叫他去看香港警匪片，說要學點拳腳功夫防身自衛，可狗娃想看的是港、臺愛情悲劇片。二十六七的人了，狗娃一坐到錄像廳就能找到某種感覺。城里幾家大錄像廳都在放美國巨片，看了能熱血沸騰的那種，只有這家低檔次的門票只一元的小錄像廳放這種艷情片，而且隨到隨看不清場。 錄像廳里彌漫著死老鼠的味道，地上盡是發霉的煙蒂，還有重復使用的安全套……狗娃熟悉這種氣味，他住的那個工地，旁邊是個垃圾場。在一塊錢的錄像廳里，能享受到比三十元一票的大劇院豐富得多的味道，狗娃很感動，哭得更厲害了。暗地里，有人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狗娃。“那角落里是誰呀?”有人輕聲地問。“管他的，反正是個兩條腿的動物。”有人回答。狗娃看得過于投入，感情過于激動，引起了其他人的反感，那些人只習慣逢場作戲。別人說狗娃是個兩條腿的動物，狗娃根本不在乎，但他們是幾條腿的動物狗娃就不知道了。那年，狗娃離開旮旯村的時候，爹拍著他的肩膀說：“狗娃兒，到城里混出個人模樣來。”娘一個勁兒地往狗娃的背包里塞干紅薯片，娘有點擔憂，“聽說城里做人難，做事也難，出門在外可得多個心眼，在家千日好，出外半日難。實在呆不下去就早點回家來。”狗娃說：“娘，你放心，年底我要賺萬把幾千塊錢回來見你，叫那個賣給我們家假化肥假農藥的、張口閉口喚我‘狗養的’鄉長侄子睜開狗眼看看，到底誰是狗養的。”到了城里，才真正體驗到做人確實難。老鄉介紹狗娃到一個建筑工地幫工，那工頭兒問狗娃叫什么，狗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的名字。“叫狗娃?不好，太土氣了。”那工頭一臉文化人的神態，“還不如叫你狗好聽，狗!名字賤，無病無災，狗還是城里富貴人的寵物呢!叫起來又順口，咱董事長還叫狼呢，他的情婦叫貓，現在流行一個字兒的名字，高級著呢!”就這樣，到了城里，狗娃還是狗。城里人看鄉下人的眼神，就跟看狗似的。不，還不如狗。那天，有只哈巴狗跑過來舔狗娃腿上的傷，狗娃不禁抱起它摸了摸。一個青眼紅唇的女人沖過來，一把奪了過去，“你是什么東西，敢碰我家的寶貝，都把它給弄臟了!”他罵罵咧咧的，好像狗娃是一只瘟老鼠。女人和她的寶貝狗坐著車子揚長而去，就留狗娃沾了一身狗毛在原地發呆，狗娃心想，這狗真的很幸福，多受貴人寵愛呀!工頭沒騙我。于是，狗娃覺得別人喚他狗名就有點心安理得了。 有一天，狗娃替一個有錢人裝修房子，他家的一個高級馬桶的價錢就夠狗娃家吃幾十年。那個富麗堂皇呀，令狗娃瞠目，金黃金黃的表面能照出狗娃的毛孔，沖水還帶音樂的。狗娃驕傲地朝里面撒了一泡尿，好歹也要體驗一下上等人的生活，能站這里撒泡尿，說明我也是人呢。可是，狗娃的自尊心很快被擊潰了，他看到一幅巨大的廣告招牌上，一只狗站著撒尿，那姿態比狗娃優雅得多，簡直是紳士風度，那是一只受過教育和訓練的狗，城里的狗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聽說這樣的狗還有專人護理呢!每天的伙食就是上百元。難怪城里的人一個個叫嚷著要文憑，知識年代嘛!文憑越高，檔次越高，聽說有人拿著電線桿上的文憑，也一樣風風光光地做官，狗娃不去想這些。狗娃只讀了小學二年級，那時，村里一所破爛不堪的小學被一場大洪水卷走了，狗娃就再也沒上過學了。如果多讀幾年書，也許現在就像模像樣地做起人來了。在城里，把狗娃當人看的只有一個小朋友。那天，一個小朋友蹦蹦跳跳地過來，問狗娃，“叔叔，幾點了?”叔叔是對人的稱呼吧，狗娃一愣，差點兒沒反應過來，看看小孩天真無邪的臉蛋兒，狗娃想他畢竟還小，鑒別力不夠，還分不清人與狗。但狗娃很高興，裝模做樣地看著空蕩蕩的手腕，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旁邊大廈的鐘樓，告訴了小孩的時間，小孩說了聲謝謝叔叔，歡天喜地地走了。就這事兒，狗娃美了好幾天，一個干干凈凈的祖國的花朵叫叔叔，把我與雷鋒同等稱呼，他把我當人嘞!多快樂的事情，唉，就不知道他長大以后，會不會把我當人看? 城里的姑娘真漂亮，她們把自己打扮得香氣四溢，像一道誘人的菜，不過這道菜的價錢，就算狗娃把命賣掉，也吃不起。狗娃在夢里想著她們，流口水，狗娃覺得實在太餓了。以前，狗娃也有個女朋友，是快餐店給狗娃工地上送飯的女孩子。她叫小鳳，小鳳不噴香水也很誘人，不像她送來的難以下咽的快餐。她長得有點像電視里的那個大眼睛小燕子，但比小燕子清純得多。狗娃心想，等賺到了錢，就領小鳳回家，還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城里的姑娘一樣美。可惜她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了，她大哥還等她寄錢回家娶媳婦呢!爹娘的身體又不好。終于有一天，小風離開了狗娃的工地不知去向。有人說她去做“雞”了，狗娃想雞狗也蠻般配唄，還是等著她吧!后來，狗娃終于碰到了小風。在一個公交車站的燈箱上，那個長得跟小鳳一樣漂亮的女明星又在做飲料廣告，大冷天的，她就穿一套緊身內衣，呲牙裂嘴地笑著，這廣告商也真缺德，喝飲料跟穿衣服有什么關系?看把人家凍成這樣，可能是愛屋及烏吧，狗娃對那個女明星充滿憐憫，狗娃走過去，想摸摸她，發現燈箱上面睡著一堆垃圾一樣的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小鳳。小鳳已經奄奄一息兩天沒吃東西了。狗娃把她抱回去，用熱水給她擦身，她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布滿了類似禽爪和獸掌留下的痕跡。她被包工頭強奸后拉去賣淫，為了防止她中途逃跑，他們逼她吸了毒。她干活干得很賣命，寄了不少錢回家，大哥娶了媳婦，爹娘的病也治好了。她想回家，但家里人不讓她回，她的身體染上了性病，家里人要她在外面隨便找個男人，免得村里人說三道四的。她絕望了，只能用吸毒來打發時間。那些人發現她不再討客人喜歡，賺的錢還不夠她吸白粉，就把她趕了出來，她就不吃不喝地睡在這燈箱上等死。 “狗娃哥，我對不住你……”小風的聲音很虛弱，她毒癮犯起來還會口吐白沫，想不到城里做人難，做“雞”也不容易。狗娃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狗娃結識了一伙自稱講江湖義氣的人，他們說，在這里做雞做狗都是等著被人宰殺，不如做猛獸。他們說，去偷去搶去殺人，等有了錢，把身上的血換干凈了，就能體面做人。狗娃不知道他們說的對不對，他只知道小鳳目前最需要的是錢，她需要戒毒，需要治病，需要有個人給她一個能吃飽飯穿暖衣的家。狗娃答應了他們，明天跟他們去搶銀行。愛情悲劇片放完了，第二場是一部搞笑片。狗娃哭夠了，準備走。起身的時候，狗娃在旁邊的座位上摸到一只防寒加厚型的絲襪，狗娃想起錄像里搶銀行的強盜都是戴著這種絲襪，用它遮臉。狗娃順手就把它揣進了褲兜里。他們發給狗娃一支自制的土槍，“有人反抗，你就打他。”他們一一交代，狗娃就雞啄米似的點頭，罩臉的絲襪很臭，肯定是哪個騷女人留下的，狗娃來不及買新的絲襪了，他和那伙人沖進了一家小型信用社，開始的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當他們帶著幾大捆鈔票準備走的時候，才發現被警察包圍了，他們抓了個女孩兒當人質，叫狗娃看管，然后躲到一邊商量撤退的辦法。 “里面的人聽著，你們被包圍了，趕快釋放人質，繳械投降吧……”外面的高喇叭喊個不停。“外面的人管我們叫人嘞。”狗娃興奮地對那幫劫匪說。那伙人一臉麻木的神情，瞪了狗娃一眼，嘀咕道：“這小子嚇傻了。”狗娃明白了，他們不是人，或者說早就不把自己當人了，那么，外面的廣播就是為了我一個人喊的，我是人。狗娃挺起胸膛，偷偷對那個女孩揮揮手，叫她跟他快走，那伙劫匪發現時，狗娃已經領女孩到了門口，狗娃把那個臭絲襪扔掉，將女孩用力推出了門外。“這狗東西”，那伙劫匪咬牙切齒地罵道，狗娃回頭沖他們一笑，大聲說：“我是人，你們才是狗東西呢!”欲奪門而出，背后響起了一陣槍聲，狗娃的身體上滲出了一朵朵絢麗的血花兒。不過狗娃不在乎，臉帶笑容，他心里很欣慰，他是人了。在女孩被警察拉到安全地帶的時候，狗娃看見她流露出感激的目光和慶幸的欣喜。狗娃撲倒在硬硬的水泥地板上，就在這時警察沖了進來。狗娃被送進了醫院，經醫生檢查后，宣告搶救無效死亡。在冰冷的太平間呆了好幾天，沒有人來認領。有一天，狗娃的遺體被一輛汽車送進了醫學院，一個穿白大卦、戴口罩的醫學教授掀開了狗娃身上的白布，跟同學們宣布：“今天，我們上的是人體解剖課。”人體解剖，多么美妙的名詞、狗娃是人體，這說明教授承認了狗娃是人。當教授打開狗娃的胸膛時，狗娃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一個女生驚叫道：“你們看，他還在笑呢!”她身邊的男生輕蔑地說：“這是神經抽搐反應，青蛙和狗都是這樣的。”狗娃的笑容僵住了，然后變成了一臉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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