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村的獸醫——故鄉之二十(文:薛志民)

無憂無慮

那年頭，人們沒有掙錢門路，養群雞兒就是柴米油鹽，養頭豬就是銀行存款。自家老母雞孵窩雞娃，也算添丁加口，要去集上買兩捧小米，專門裝在一個小布袋里。早晚給雞娃喂食兒時，先捏一小撮，加入開水燙燙，再盛到一個小缽里。那小米金燦燦、黃瑩瑩，人都不舍得熬粥喝，雞娃就吃上了。但你別忌妒，說到底還不是圖它快快長大、多多下蛋。 　　人吃五谷雜糧，難免生病，畜牲也概莫能外。再說，防疫跟不上，準確說根本沒有防疫，畜牲說生病就生病。頭天晚上還大吃二喝活蹦亂跳，第二天早上“來來來”叫都叫不起來，好不容易用棍子把它從豬圈里趕到豬槽前，它像八級大干部受到了慢待，鼻子連聞都不聞。娘長年做飯，長年喂豬，遇到這種事多了，但還是遇事色變，臉色由紅潤到臘黃到蒼白。她又不敢吱聲，想瞧瞧再說，萬一隔頓飯功夫，那豬又狼吞虎咽生龍活虎起來，父親不責怪她一驚一乍，故意制造緊張氣氛？ 娘扭身進了廚房。孩子們若是生了病，要開小灶，做病號飯，豬也一樣。做什么呢？娘最拿手的是清湯面，她用瓢鏨上少許白面，放在和面盆里，先搓后揉，把面和成光光溜溜的一團兒，再放到案板上搟。先搟成面葉，再折疊起來，切成面條。然后把面條下到鍋里，撒上用小磨香油腌過的蔥花。 這分明是給人做的飯。在娘眼里，豬就是家庭的一員，它有了病就是病號，就得像人一樣吃病號飯。要是豬吃了清湯面，發發汗，祛祛火，就沒事了，該有多好。清湯面做好了，娘把豬槽用清水刷幾遍，盛一碗端在手里，然后去圈里請豬起來。然而，豬絲毫不為娘碗里的清香所動，不為娘的虔誠所動，依然耷拉著耳朵，瞇縫著眼睛，一幅無精打采愛理不理的樣子。“來來來，來來來”，娘叫豬的聲音都變了，帶著些乞求，帶著些討好，還帶著些哭腔，仿佛在說豬啊你多少吃點兒吧，你要不吃，我…… 　　可是，豬要么懶那兒不動，要么勉強起來站站，又臥下了。娘手中的碗伸到槽邊，要倒進去了，它連頭都不抬嘴都不張。娘這回真的急了，不管父親在干啥，她都要找到他，讓他趕緊去請獸醫“哪也別去，直接去請……”娘的話說半截就打住了，但父親懂。俺村，西頭一個獸醫，東頭一個獸醫，基本上以街中間的那口老井為界，兩個獸醫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可是，都說東獸醫的醫術比西獸醫好，娘就讓父親舍近求遠去請東獸醫。 東獸醫來了，先盯著豬打量一陣兒，再走近了，把手放在豬耳朵后面，摸摸體溫，又掂起豬尾巴，看看豬拉屎留下的痕跡。他說，畜牲不是人，人哪兒不美了會說，它不會說就是不吃食兒，不吃食兒就是說我不美了，不美了就得趕緊看，要不，應花兩塊能治好，可能得花幾個兩塊。他說得多么入心。西獸醫就不行，他的話比金豆還主貴，看病就是看病，打針就是打針，沒有一句閑話。孰不知，治病不光靠藥，話療也很管用，盡管豬聽不懂，但豬的主人能聽懂。 　　一番望聞問切后，東獸醫還不放心，讓人把豬按到在地，拿出體溫計，插到豬的糞門里，又測測體溫，然后把藥箱子打開，取出一支支針劑，用注射器的一端將針劑“啪啪”打開，將藥液吸進針管，在豬脖子處輕輕按按，吭一聲扎下去，待把藥液推完，又摁住拔針的地方使勁揉揉，最后大家一松手，豬嚎叫著跑開了。 家人早把洗手水、香皂和一條平常不舍得用的凈毛巾拿出來恭候著，他洗罷手，接過父親遞上的香煙，笑吟吟地說：“今兒先打一針，看看情況，要是穩住事了，一針就差不多，要是不中，明天再打一針，估計就該回頭了……”娘始終緊盯著獸醫的臉，似乎從“穩住事”“回頭了”這些詞中揣摩些利好來，緊蹙的眉頭略略舒展一些。東獸醫說話總能給人信心，又留有余地。當然，也有兩三針還不湊效的，他還有一招——放血。放血就是把豬尾巴和豬耳朵剪出個V字型的豁口，把里面的紫血擠一擠，再逮只癩蛤蟆，把癩蛤蟆背上的體液擠出來，涂抹在豬的放血處。這是偏方，搞得神乎其神。不過，我家那頭黑豬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放了血后好起來的，最后長到二百多斤。大黑豬的尾巴被剪后，夏天趕蠅子時像個半截雨刮器，雖然開到最大檔，可是轉的怪快，就是刮不住雨，看著滑稽極了。 東獸醫叫全森。小孩子們見他過來，會一邊跑一邊喊“豬打針，找全森”“豬打針，找全森”。童言無忌，并非惡意。大人們卻認為此乃大不敬，關起門來將自家孩子好一頓數落。這天，我們全家在門外的飯市上吃飯，突然爺爺父親停住呼嚕聲，端著碗站了起來，“西邊去哩”“來吧，吃吃飯再去”，倆人的話碰到一塊，弄得獸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過后，父親又教育起我來“見了你全森伯，要先說話”。天呀，我要也說，爺仨扎堆，叫人咋應答？但我理解父親的意思，別說爺仨，哪怕爺八個都得齊刷刷地站起來，一起打招呼，這叫“平時多敬人，難處好用人”。獸醫救的不僅是畜牲之命，更是一家人的生活和希望。 　　改革開放后，老百姓八仙過海，雞鴨鵝兔豬馬牛羊驢騾，啥掙錢養啥。畜牲多了，獸醫本應越來越火。可是那代獸醫都是土八路，看豬病的不會看牛病，看牛病的不會看兔病。農校獸醫專業畢業的年輕人就不一樣，看病，防疫，做手術，樣樣會，門門通。誰家養了啥畜牲，養多少，他都在本子上記著，隔幾天就騎摩托車轉一圈，看看長勢，說說防疫，拉拉家常，議議啥時候給哪頭豬做閹割……服務周到得“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 到了閹割豬崽的時候，獸醫主動上門。在主人的協助下，他一腳踩穩豬屁股，手術刀在豬胯下輕輕一劃，豁個口子，取出個瑪瑙般的肉團，再用針一縫，腆酒一擦，完事。主人要掏錢，他手擺得像撥浪鼓：“動動手的事，真擱住？”看看，增值服務都用上了。所以嘛，這代獸醫一出現，那代獸醫靠邊站，連自行車把上掛著紅纓子的劁豬匠也不見了。只是，他們也沒火幾年，養殖業規模化專業化的風一吹，就像掛在樹上的果子說落就落了。 　　然而，他們仿佛依然游走在曲折的街巷里，游走在鄉親們熱熱的目光里……那么鮮活，那么親切。 　　本文作者薛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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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村的獸醫——故鄉之二十(文:薛志民)

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