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納蘭容若的斷腸詞句在《巨流河》的扉頁上投下凄迷的倒影。齊邦媛將這部家族回憶錄命名為"巨流河"，卻在序言里寫下"我終將停止講述"。這看似矛盾的姿態，恰似被歷史洪流裹挾的個體，在記憶的沙灘上撿拾碎片，卻在拼湊完整的瞬間被潮水吞沒。當我們翻開這部跨越世紀的家族史詩，觸摸到的不僅是東北大地的烽火狼煙，更是歷史褶皺里無數沉默者的精神密碼。</p> <p class="ql-block"> ——巨流河畔的永恒悖論——</p><p class="ql-block"> 齊世英站在遼河渡口時，懷中揣著東京帝國大學的畢業證書，心里裝著實業救國的藍圖。這條被滿語稱為"巨流河"的遼河，在1920年代的晨光里波光粼粼，倒映著現代性的曙光。他或許未曾想到，這條滋養著高粱地的母親河，終將成為割裂故土的傷口。歷史的詭譎在于，當知識精英們懷抱啟蒙理想時，命運的暗流已在河床深處涌動。</p><p class="ql-block"> 張大飛駕駛戰機掠過重慶上空的云層時，機翼下的長江正奔涌著破碎的山河。這個東北流亡學生與空軍軍官的雙重身份，讓他的每一次俯沖都帶著雙重鄉愁。齊邦媛筆下的張大飛不是英雄主義的符號，而是被時代颶風吹散的蒲公英。他的戰死不是史詩的句點，而是千萬個未完成人生的省略號。歷史敘事中的"勝利"與"失敗"，在個體命運面前顯得如此蒼白。</p> <p class="ql-block"> ——離散地圖上的精神原鄉——</p><p class="ql-block"> 齊邦媛在臺北溫州街的日式宿舍里整理父親遺物時，窗外的鳳凰花正開得如火如荼。那些泛黃的東北地圖、殘破的奉天鐵路債券，在亞熱帶潮濕的空氣里發酵出陌生的鄉愁。地理的遷徙割裂了肉身的歸途，卻讓記憶在時空錯位中愈發清晰。就像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小點心，松花江的冰雪與長江的波濤，在文字里重構出超越地理的精神原鄉。</p><p class="ql-block"> 當齊世英晚年重返沈陽，站在面目全非的遼河大橋上時，他聽見的不是往事的回響，而是記憶的裂帛之聲。那些精心保存的東北開發計劃、鐵路設計圖，在新時代的陽光下褪色成荒謬的注腳。這種還鄉的困境，恰似本雅明筆下的"歷史天使"——我們面向未來倒退著前進，身后是不斷堆積的廢墟。</p> <p class="ql-block"> ——記憶沙漏中的沉默之重——</p><p class="ql-block"> 齊邦媛在書寫張大飛遺書時，特意保留了那些被淚水暈染的墨跡。這種對創傷記憶的誠實，讓《巨流河》超越了家族史的意義。當我們將視角從宏觀史冊轉向個體皺紋，會發現每個記憶的溝壑里都沉淀著未被言說的苦難。就像奧斯維辛幸存者的證言，真正的歷史重量往往藏在顫抖的聲線里，而非冰冷的統計數據中。</p><p class="ql-block"> 在臺北的暮色里重讀《楚辭》的齊邦媛，終于理解父親書房里那幅"日暮鄉關何處是"的深意。記憶不是可以封存的標本，而是不斷生長的有機體。當她用英語向世界講述東北故事時，漢語的韻腳在翻譯中流失，卻在更廣闊的語境里獲得新生。這種文化的轉譯與重生，讓創傷記憶超越了簡單的控訴，升華為對人類命運的共情。</p> <p class="ql-block"> 先生的這本書，我斷斷續續讀了近大半年，今夜終于合上書卷，窗外已是春風習習，巨流河的濤聲仍在耳畔回響。納蘭詞中的"那堪回首"，在歷史的長鏡頭下顯露出復雜的層次：不是怯懦的逃避，而是直面創傷的勇氣；不是記憶的終結，而是重構意義的起點。當齊邦媛寫下"我終將停止講述"時，她其實完成了一次莊重的交接儀式——把個體記憶托付給時間的長河，讓那些未及言說的往事，在未來的閱讀中繼續生長。就像蘇軾在赤壁江心看見的明月，照過三國戰船，也照著今人的歸舟，在永恒的圓缺中見證所有難以言說的滄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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