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指認你》

佳豪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古老的縣城……大學校長盧笛，就要退休了。這些年來因為一直忙碌，她心里一直惦記的事情也一直沒做。好不容易有了閑暇時間，她想去看望多年未見的劉明叔叔。再回到她當年下鄉插隊的山后屯，看看那里的鄉親們。幾十年了，說不上滄海桑田，當年的風華少女，如今也是滿頭白發的老女人了……當年，她的爸爸盧秀峰，與劉明叔叔一樣，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因為地方工作需要，他們二位同時轉業到了地方，一個當了縣委書記，一個當了縣長。 　　到了地方，盧秀峰和劉明也想做出點成績，他們也確實做出了成績。文革開始以后，經歷過戰爭的劉明與盧秀峰哪里見到過這樣聲勢浩大的運動。劉明、盧秀峰成了走資派，批斗，靠邊站，又給關進了牛棚，失去了自由。劉明挺幸運，最先走出了牛棚。家人告訴他，他的戰友，同是轉業到了地方的戰友盧秀峰沒有他這樣幸運，在批斗中，突發腦出血，死在了批斗現場。老朱的女兒是上山下鄉的知青，就在咱們縣的山后屯。劉明登門去看望盧秀峰的愛人，她悲悲切切地跟他說，希望你能關照一下我們的女兒。女兒盧笛是我們倆的命根子…… 　　文革就是一個大大的運動場，人人都是場上的運動員，幾乎沒有人沒有經歷運動，挺過來的，也就挺過來了。沒挺過來的，也就倒在了運動場上。剛剛走出牛棚不久的劉明，就有人來看他。這是后山屯的生產隊長劉明，不僅僅是因為重名，他是在下鄉檢查工作時，偶然相遇到的。劉隊長為人正直，真正的大公無私，當了多年的生產隊長，在鄉下很有威望。這天，他提著一只籃子，籃子里面裝了些花生，還有一只老母雞來探望劉書記。劉明很是感動，因為文革，因為靠邊站，沒有誰敢與他有來往。劉隊長第一時間來看他，劉明心里很是感動。他不好回絕劉隊長帶來的禮物，他也沒有什么回送給劉隊長，只能等到補發工資吧，這份情意，是一定要還的。臨告別時，他想起了老戰友的囑托……你們隊里有一個名叫盧笛的下鄉知青吧？是，有這么一個姑娘，你認識她？她是我戰友的女兒，我戰友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新社會的運動中，他愛人囑咐我，要照顧好他的女兒，我也是鞭長莫及，你是生產隊長，你多多關照下她，一個女孩子，長得又俊美，真的需要呵護……放心吧，我記住了。隊長劉明答應了。 　　城里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山后屯這兒插隊落戶，也給山村帶來了生氣。劉隊長的兒子劉漢是生產隊的車豁子（車老板），那十來個男女知識青年，就是他趕著馬車拉到了山后屯。那天，他的眼珠子一亮，坐在馬車上有兩個姑娘，一個名叫盧笛，她表情陰沉，活脫脫一個冷美人。另一位名叫朱麗莎。他還是頭一次看見這么美麗的姑娘，簡直就是仙女下凡，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上翹的鼻子，臉蛋上的酒窩……也許命里該他有桃花運，一大早，隊長分工時，就讓朱麗莎跟他的車。當年在鄉下當車車豁子，那可是最吃香的工種，只趕牲口不干活。可是，攤上了朱麗莎這樣的姑娘跟車，他甩開膀子干活，根本不讓朱麗莎插手，讓她在一邊呆著，看著他干活。那時候，他二十出頭，膀大腰圓，一身了犍子肉。不管拉石頭，還是運糞，他一個人全干了，他不忍心讓細皮嫩肉的朱麗莎干農村的粗活。這還不趕勁，媽養的老母雞下了蛋，他也拿給朱麗莎吃了。青年點的伙食跟豬食差了多少，他不忍讓朱麗莎那金口玉牙吞咽粗茶淡飯。朱麗莎對他也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們倆也就算搞上了對象。媽還提醒他，城里人心眼多，別讓她給你當猴耍了。劉漢根本就聽不進去，忘情到了忘乎所以地步，他堅信，朱麗莎對他說的全是真心話，她說了，海枯石爛不變心，地老天荒跟著他。朱麗莎真懂不少，給他講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講冬妮婭與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劉明鄉長把劉書記的叮囑記在了心上，他吩咐婦女隊長，分派盧笛做一些場院上，或是菜地里的活計。鄉下人口粗話糙，讓好姑娘遠離這些山貓野獸，也好保護這個姑娘別出差錯。 　　劉漢守著美麗的朱麗莎做了三年美夢，人家知識青年要抽調回城，朱麗莎在第一批抽調回城名單當中。知識青年像麻雀兒一樣，又要飛回城里了，他傻了眼。同村的小伙子問他，搞了三年對象，你有沒有干上她。他搖了搖頭，朱麗莎說，世界上最美好的愛情，就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她向往這種最純潔，最神圣的愛情。大家都恥笑他，給你一個笑臉，你當成了愛情。你早點先斬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飯，早點把愛情的種子播種到她肚子里，別說回到城里，她就是跑到天邊，你也用不著害怕。劉漢不相信朱麗莎會背叛他，不過他找了朱麗莎一整天，沒有見到她影子，其實人家朱麗莎早就躲著他了，不想再見到他。這時的他，心里砌滿了恨，而不再是愛。不要說打她罵她，連殺她的心都有。想起同伴們的教唆，天落黑以后，他躲藏在青年點的房后，等夜深人靜，他把朱麗莎干掉。不干掉，他委曲死了，虧死了。 　　等到黑夜像遮尸布一樣，將山村蓋得嚴嚴實實時，他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摸進了青年點。他知道女知青們睡在西屋，朱麗莎應該就睡在炕頭兒上。他沒有干過這種事，心里像是裝進了一只兔子。摸進屋子爬上炕，他把睡夢中的朱麗莎給干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恰巧在關口，青年點同一間屋子同一鋪炕上的一個女知青醒了，她發現了正在圖謀不軌的一個黑影，她大聲喊叫起來。劉漢嚇得跳出窗戶，撒丫子跑了。他哪里知道，這個時間，人家朱麗莎也早就離開了青年點，她的在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她跳到了鄉郵員自行車的后座上，讓他騎車帶著自己到鄉里，然后搭公車汽車回到了城里。劉漢摟住的那個姑娘，正是盧笛而不是朱麗莎。盧笛被這突如其來的壓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嚇得尖叫了起來。那個黑影也嚇得連忙跑開了，跳到窗戶外面逃跑了。這一聲尖叫，把青年點的人都驚醒了。村里民兵連的人也來了，老隊長劉明也來了。他問盧笛，他沒有傷害到你吧？盧笛搖了搖頭，沒有，只是把我給嚇壞了。 　　那年月，正在打擊禍害女知青犯罪，縣上來公安，把村里的適齡男子全召集到場院上，讓盧笛辨認。這時劉漢才知道，那天晚上，他撲到身上的那個姑娘是盧笛。他的心砰砰直跳，他覺得他的臉火辣辣的，他似乎感覺到了，雖然屋子里漆黑一片，兩個近距離接觸的人，應該是感知到了對方是誰……警察讓盧笛一個一個地辨認，她也遵照警察的說法，看著那些個山村男人們。她心里明鏡一樣，她知道，是誰偷偷地摸進了屋子，她也明白，是劉漢把她當成了他心里裝的那個朱麗莎。她記得，那一刻，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顫抖得厲害，似乎很緊張，他并沒有對她做出傷害的行為與動作，當她尖叫的那一刻，他便逃掉了……她沒敢走近他，如果走近，她一定能聽得到他的心跳，一定能看到他發燒的面頰。盧笛一個接一個地否認，她就沒有遭到奸污與傷害，她感知到了，這就是一次沖動。這樣的沖動，可能會毀掉一個人……盧笛連連搖頭，誰也沒有指認，大家推測，那個壞人應該不是山后屯的，是外來的流氓。 　　小山村平靜了下來，劉漢的心里卻一直平靜不下來。他的一時沖動，險些毀掉了自己。他心里充滿了愧疚，也對盧笛充滿了感激之情。幾天后，生產隊組織搞副業，要到縣城里建筑工地干活。劉漢會砌石頭套大墻，他便報了名，去了縣城工地。別人十天半月就回家一趟，而劉漢，卻一去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年，正趕上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盧笛報了名，因為文化課基礎好，又有老隊長幫忙，沒費什么周折，她便離開了山村，去了城里讀大學去了。盧笛很珍惜這次上學的機會，她本來就愛學習愛讀書，能走進高校大門，也正迎合了她的理想。讀完了本科，盧笛留校當了老師。文革結束以后，盧笛由講師成了副教授，又成為了一名教授。有點遺憾的是，她一直單身，沒有戀愛，更沒有成家，一直一個人生活。人到中年時，盧笛給任命為副校長。幾年后，她又升任校長。年事已高的母親病重時，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自己女兒的婚姻大事。臨終時，母親的眼睛也一直沒能閉上。 　　再回到這個城市，劉明叔叔早已從市領導的位置上退休了。多少年來，劉明一直像父親一樣，關心呵護著她。走到今天，劉明也關心她的婚姻。人不能光有事業，也要有愛情，有家庭，有屬于自己的生活。盧笛告訴劉叔叔，她也不是光想著事業而不想著成家。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在個人感情生活這件事上，別人熱心為她介紹的伴侶，她都沒有接受。她還是挺相信緣分的，可能是緣分不到，她才不動心。如今的交通便捷，盧笛還去了山后屯，她想去自己當年插隊落戶的地方去舊地重游，去看看那里的鄉親們。山后屯已經面目全非，這里通了公路，也建起了樓房。從前的那個小山村變得四不像了，老隊長劉明已經過世了，老人們也沒有幾個還記得盧笛。如今的山后屯，挺富裕的。當年，一些個青壯年都跟著劉漢走出山村搞建筑干工程去了。如今，不少人都成了有錢大亨。說到劉漢，盧笛不禁想起了那個莽撞小伙子。那天晚上發生那件事情過后，因為盧笛沒有指認出那個撲在她身上的男人，劉漢便從此從山岳屯消逝了…… 　　山后屯因為出石頭，屯子里的不少男人都會蓋房子，會砌豬圈，會套大墻。當年搞副業去過城里，這一次劉漢走出了山后屯，對他是一種解脫。因為闖進女生的屋子，他要報復的是朱麗莎，沒有想到，他找錯了人……或許盧笛真不知道是誰撲在了她的身上，或許是盧笛放了他一馬而沒有指認出他來。他的匆匆離開，不是逃避，而是羞愧，無地自容。他是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態，逃離了山后屯，他沒有臉面再見到這位善良的姑娘。在城里的工地，先是當小工，后來當大工，因為肯出力，肯用心，動腦子，兩年后就當了小工頭，能承包一些小工程。再后來，他越干越大，趕上了改革開放，趕上了城市建設，他的工程隊發展成了建筑公司。 　　如今，他的建筑公司成了建工集團。在城市里打拼這些年，一直蓋大樓，建立交橋，竟然忘記了愛情，忘記了結婚成家。有一天，一個中年女人找他來了。劉漢做夢都沒有想到，找他的女人竟然是朱麗莎。她離婚了，劉漢的大名如今是如雷貫耳，聽說他至今是單身一人，她就找他來了……當年，你不是愛過我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今天，我就來了……劉漢婉言回絕了這位風華雪月的女人。朱麗莎仍然不肯放棄，她說，如果你嫌我老了，我的女兒比我還年輕，比我還漂亮，你在她的身上能夠看到我當年的影子，讓她來還我欠下你的愛情債……劉漢還是拒絕了，他與她早就情斷義絕了。她不是一個好女人，他不想再與她有什么瓜葛，他也早就把朱麗莎忘得干干凈凈了…… 　　當一個人心里揣著一種贖罪與負罪感做事，他會把事情做成事業的。因為當年那天晚上的罪過，他一直懷著對盧笛的深深內疚與愧欠。當他擁有了百萬千萬億萬資產時，他沒有忘乎所以，真的做到了潔身自好。它許多年，他也一直關注著盧笛，從她畢業到工作，一直到她成了教授，成了副校長，直到校長，他與她，消逝了青春好年華，如今人過中年，開始朝著老年邁進了，他與她的姻緣還是沒有開始。盧笛并不知道，一直有一個男人在默默地關注著她。直到有一天，大學校園的擴建工程，劉漢的建工集團參與了招標。不出所料，劉漢中標了。因為中標，他有幸與校長見面。他設想了很多個可能，他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已經四十多年了，沒有正面與近距離接觸盧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年，他的那次莽撞，讓她對愛情萌生了恐懼，她才一直單身。不知道，她會不會原諒自己，會不會把他當成朋友。他與她，更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 ?? ?? ?? ?? ?? ?? ?? ?? ?? ?? ?? 　　徐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獲得全國書香之家稱號、遼寧省最佳寫書人稱號、大連市文學藝術界十位有影響的人物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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