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家有香椿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林清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市場里看到有人賣香椿,一大把十元,簡直有點欣喜若狂,立刻買了三把回家,當天晚上就做了香椿拌面、香椿炒蛋、炸香椿,吃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好笑,感覺自己就像得了相思病,不,是“香椿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起香椿,它給人的味覺是很難形容的。它的香氣強烈而細致,與一般的香菜,像芫菜、芹菜、紫蘇,大為不同,食之風動,令人心醉。香椿與一般香菜更不同的是,一般香菜多為草本,香椿樹卻是喬木,可以長到三四丈高,如果家里種有一棵香椿樹,一年四季就都有香椿可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對香椿的感情是從小就培養出來的。我們以前在山上的家,屋后就有幾棵極高大的香椿樹,樹干筆直,羽狀復葉,樹形和樹葉都非常優雅,是非常美的樹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父親獨沽一味,非常喜歡香椿的氣味。他白天出去耕作,黃昏回來的時候,就會隨手摘一些香椿的嫩葉回家,但是偏偏母親不喜歡香椿的味道,所以父親時常要自己動手。他把香椿葉剁碎,拌面或拌飯,加一點油、一點醬油,就是人間至極的美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簡單的做法,是把香椿剁碎了放在醬油里,不管蘸什么東西吃,那食物立刻布滿了香椿的強烈的氣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簡單的做法,是用香椿葉來炒蛋,美味遠非菜脯蛋、洋蔥蛋可比。或者是用蛋和面粉裹香椿葉下去油炸,炸得酥黃香脆,可以當餅干吃?;蛘撸韵愦话瓒垢?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還有復雜一點的,就是以香椿葉子包餃子、包子、粽子,香氣宜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受了父親的調教,自小就嗜食香椿,幾乎有香椿葉子,什么東西都吃得下了。而香椿樹那種獨一無二的氣味,也陪伴了我的童年。那高大的香椿樹每到初夏,就會開出一簇簇的小白花,整個天空就會彌漫著一種清香,然后,結果了,果熟裂開了,香椿樹帶著小翅膀的種子就會隨風飛到遠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時候在林間會發現新長出的香椿樹,那時,我就知道有一顆香椿樹的種子曾落在這里。香椿樹的幼苗和嫩葉一樣,剛生長的時候是紅色的,慢慢轉為橙色,最后變成翠綠色。爸爸常說:“香椿如果變成綠色就不好吃了?!币驗榫G色的香椿樹纖維太粗,氣味太烈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時候,我路過山道,看到小香椿樹,就會摘一片葉子來聞嗅,然后放在嘴里細細地咀嚼,特別感覺到香椿樹的香甘清美,真不愧是香椿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從到臺北以后,就難得品嘗到香椿的滋味了,所以每次回鄉下,總會設法去找一些香椿來吃。有一年,我住在木柵的興隆山莊,特地向朋友要來兩株香椿樹的幼苗種在院子里。香椿樹長得有一人高,我偶爾會依照父親的食譜,摘香椿葉來試做,滋味依然鮮美,于是就會喚起從前那遙遠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我搬家了,也不知道院子里那兩株香椿樹變成什么樣子了,會像故鄉的香椿樹那樣長到三四丈高嗎?會開花嗎?種子也會飛翔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次讀莊子的《逍遙游》,說道:“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干歲為秋?!彼韵愦粯鋺撌呛荛L壽的。由這個典故,以香椿有壽考之征,所以古人稱父親為“椿”,稱母親為“萱”,唐朝牟融有詩說“堂上椿萱雪滿頭”,是說高堂的父母已經白發蒼蒼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過世之后,我也吃過幾次香椿,但每次,那強烈的氣息都會給我帶來悲情,使我想起父親,以及他手植的香椿樹。他常說:“香椿是很上等的木材,等長好了,我們自己砍下來做家具?!币恢钡剿x開這個世界,他也沒有砍過一棵香椿樹。我以前一直以為是香椿還沒有長好,現在才知道那是感情的因素。八千年為春秋,那是永遠也長不好了。但愿,爸爸在極樂世界,也會有香椿拌面可以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端午節的時候,我路過松山的永春市場,看到有人在路邊賣“香椿粽子”,便買了幾個來吃,真有一點爸爸的味道。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香椿粽子的時候,我決定了,將來如果有一個莊園,屋前屋后我都要種幾棵香椿樹,來紀念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者簡介:林清玄,當代作家、散文家、詩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那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棵樹立在那條路邊上已經很久很久了。當那路還只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它就立在那里;當路上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它就立在那里;當這一帶只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它就立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樹有一點佝僂,露出老態,但是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認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一年,臺風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樹屹立不動,而且據說,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據說,當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公寓之前,陸上臺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干上漩渦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的確是一株堅固的大樹,霉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丈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出有樹根的伏脈。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頸子急走的人,會像獵犬一樣奔到樹下,吸一口濃陰,仰臉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看指縫間漏下來的碎汞。有時候,的確連樹葉也完全靜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丈外幼兒園里的孩子也在唱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3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鏟除,被連根拔起。只有那樹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須都被壓路機碾進灰色之下,但樹頂仍在雨后滴翠,有新的建筑物襯托,綠得更深沉。公共汽車在樹旁插下站牌,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入夜,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里匯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濕,也很有詩意。那樹被工頭和工務局里的科員端詳過計算過無數次,但他依然綠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計程車像饑蝗擁來?!盀槭裁催@兒有一棵樹呢?”一個司機喃喃?!岸沂沁@么老這么大的樹。”乘客也喃喃。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里,在一片焦躁惱怒的喇叭聲里,那一片清陰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候車亭。水果攤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閑地停住的地方。幼兒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于孩子。只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那一蓬蓬葉子照舊綠,綠得很有問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受戮,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逃亡。連一片葉也不逃走,無論風力多大。任憑頭上已飄過十萬朵云,地上疊過二十萬個腳印。任憑那在枝丫間跳遠的鳥族已換了五十代子孫,任憑鳥的子孫已棲息每一座青山。當幼苗長出來,當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說:“你綠在這里,綠著生,綠著死,死復綠?!卑。∷阅菢洌八姥诟惨咽サ耐恋兀魍絼跓o功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對準樹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于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4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安排在深夜進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可是樹沒有說什么,上帝也沒有。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與樹為鄰的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嘆息,一聲又一聲,像嚴重的哮喘病。伐樹的工人什么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只發現一件事:本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尸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見地上有碎葉,葉上的每一平方厘米仍綠著。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面染上旭輝;緩緩的,清道婦一路揮帚出現。她們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著年輪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風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個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干里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面,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見過那么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面說,一面用掃帚劃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的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段,但秩序毫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眼睛了的同伴,她表現出鄉村女子特有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生蟲。于是弱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斗士離巢后,先在樹干上繞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它們來參加樹的葬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兩星期后,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虬須5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了個陷阱,切斷所有的動脈靜脈。時間仍然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汗水超過了預算數,有人懷疑已死未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去,抬進醫院。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6,已無人知道有過這么一棵樹,更沒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賞析】《那樹》是當代散文家王鼎鈞創作的一篇散文。此文描寫了一棵大樹長年造福于人類又最終被人類伐倒的故事,表達了作者對其命運的痛惜,以及對都市文明發展的利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深層思考和深重感慨。文章采用托物寓意的手法,以描寫和敘述為主,少有議論,全用形象打動人心,寫得舒展自如、樸實秀美。</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故鄉的榕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黃河浪</p><p class="ql-block"> 住所左近的土坡上,有兩棵蒼老蓊郁的榕樹,以廣闊的綠陰遮蔽著地面。在鉛灰色水泥樓房間,搖曳賞心悅目的青翠;在赤日炎炎的夏天,注一潭誘人的清涼。不知什么時候,榕樹底下辟出一塊小平地,建了兒童玩的滑梯和亭子,周圍又種了蒲葵和許多花朵,居然成了一個小小的兒童世界。</p><p class="ql-block"> 也許是對榕樹有一份親切的感情吧,我常在清晨或黃昏帶小兒子到這里散步,或是坐在綠色的長椅上看孩子們嬉戲,自有種悠然自得的味道。</p><p class="ql-block">那天特別高興,動了未泯的童心,我從榕樹枝上摘下一片綠葉,卷制成一支小小的哨笛,放在口邊,吹出單調而淳樸的哨音。小兒子歡跳著搶過去,使勁吹著,引得誰家的一只小黑狗循聲跑來,搖動毛茸茸的尾巴,抬起烏溜溜的眼睛望他。</p><p class="ql-block"> 他把哨音停下,小狗失望地跑開去;他再吹響,小狗又跑攏來……逗得小兒子嘻嘻笑,粉白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p><p class="ql-block"> 而我的心卻像一只小鳥,從哨音里展翅飛出去,飛過迷的煙水、蒼茫的群山,停落在故鄉熟悉的大榕樹上。我仿佛又看到那高大魁梧的軀干,卷曲飄拂的長須和濃得化不開的團團綠云;看到春天新長的嫩葉,迎著金黃的陽光,透明如片片碧玉,在裊裊的風中晃動如耳墜,搖落一串串晶瑩的露珠。</p><p class="ql-block"> 我懷念從故鄉后山流下來,流過榕樹旁清澈的小溪,溪水中彩色鵝卵石,到溪畔洗衣和汲水的少女,在水面嘎嘎地追逐歡笑的鴨子;我懷念榕樹下潔白的石橋,橋頭兀立的刻字石碑,橋欄桿上被人撫摸光滑的小石獅子。那汩汩的溪水流走了我童年歲月,那古老石橋鐫刻著我深深的記憶,記憶里的故事有榕樹葉子一樣多……</p>
主站蜘蛛池模板:
娄烦县|
油尖旺区|
广德县|
宁国市|
三门县|
新宁县|
西乌|
浙江省|
涡阳县|
淳安县|
二连浩特市|
左权县|
鸡东县|
长岛县|
枝江市|
武穴市|
邹平县|
厦门市|
和龙市|
离岛区|
收藏|
宁陕县|
巴楚县|
凯里市|
天门市|
宝应县|
洪洞县|
临洮县|
汕头市|
海安县|
永年县|
那曲县|
崇义县|
长子县|
兴仁县|
安福县|
卓尼县|
潢川县|
射阳县|
遂宁市|
铁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