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之星征文】安昌：一壇月光千年醉

李恒森

圖文：李恒森美篇號：43638248 　　乙巳年春，小雨斜織，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卯時方歇。清晨，暖陽如煦，烏篷船的竹篷上滾落串串水珠，櫓聲咿呀驚破青石板上沉睡的苔痕。這便是紹興安昌給我的初印象——一幅被時光浸潤的水墨畫卷，在鑒湖支流的臂彎里舒展了千年。明代《越州攬勝》有載："安昌其地，水道如脈，石橋似扣，往來皆憑舟楫。"此刻立在清風第一橋上，看兩岸廊棚如游龍蜿蜒，白墻黛瓦倒映在粼粼水波間，恍然明白了徐渭筆下"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的意境。 　　春月的晨霧在鑒湖水面上織就輕紗，樹梢的雨花在櫓聲里簌簌墜落。這是屬于江南的春日絮語，青石板沁著薄露，老墻門楣因被夜雨打濕折射著微藍天光。我收起雨傘踏上石拱橋，看晨起的船家從橋洞下悠悠穿過，船尾拖曳的水紋驚醒了沉睡的倒影——黑瓦白墻的輪廓在漣漪中搖晃，恍若宣紙上洇開的千年墨痕。 安昌的古橋總帶著宋畫的余韻，橋身青苔間藏著陸游"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落拓，石欄縫隙里嵌著徐渭狂草的鋒芒。轉角處的臺門半掩，門環上的銅綠正與飛檐下的苔蔓絮語，門楣磚雕的"詩禮傳家"四字被歲月摩挲得溫潤如玉。這樣的清晨適合循著黃酒香拐進深巷，看老茶客們捧著搪瓷杯在廊下對弈，棋子落定時的脆響驚飛了檐角的麻雀。 　　轉過安康橋，檐角銅鈴在風中輕吟。青苔斑駁的"紹興師爺博物館"門額下，木門吱呀推開六百年歲月。館內陳列的藍布長衫沾著墨痕，案頭筆架上懸著的湖筆已褪去鋒毫，蠟像場景里，戴瓜皮帽的師爺正俯身為主官講解律例。"刑名錢谷，出入生死"，這些明清兩朝走出五百余位幕僚的智囊，將"無紹不成衙"的傳奇寫在泛黃的案牘之間。周作人曾笑談："紹興師爺如老酒，初嘗辛辣，細品方知其醇。"駐足于光緒年間某位師爺親筆批注的田賦冊前，忽然懂得那些蠅頭小楷里藏著的民間疾苦。 　　醬香引路，轉過彎便撞進仁昌醬園的天地。三百口陶缸列陣于露天曬場，深褐色的醬料在竹匾中吞吐日月光華。老師傅執木耙翻攪醬醅，古銅色的臂膀起伏如寫意的筆觸。"小雪制曲，大雪投料，立春開耙..." 他吟誦著祖傳口訣，揭開一口乾隆年間的老缸，濃郁醬香裹挾著時光撲面而來。隔壁酒坊里，鑒湖水正在糯米堆里醞釀成琥珀色的瓊漿，讓人想起陸游"樽前莫話明朝事，且插梅花醉鑒湖"的疏狂。忽然瞥見墻角幾上擺著的《齊民要術》，翻開泛黃書頁，"作醬法"章節的批注墨跡猶新，原來這滿園醇香，竟是從北魏年間飄來的滋味。 　　沿河廊棚下，臘味如旌旗蔽空。竹架上垂掛的臘腸泛著棗紅光澤，青魚干在風中輕輕搖晃，老婦人用棕葉扎著鰻鲞，動作嫻熟如撫琴。臨水茶寮里，扯白糖的師傅將琥珀色的糖稀拉成銀河，酒釀饅頭的蒸汽模糊了雕花窗欞。忽聽得"篤篤"聲由遠及近，烏氈帽船夫撐著載滿茴香豆的舟楫靠岸，岸上立即響起吳儂軟語的討價還價。這市聲卻不惱人，倒像是古鎮平穩的脈搏，應和著《夢粱錄》里"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的古老節律。 　　春雨后的廊棚恍若時光隧道，黛瓦連成的波浪線在視線盡頭收攏為一點。伸手觸摸廊柱，木紋里沁著三百年桐油，指腹能感受到工匠刨削時的力道走向。這延綿三里的雨廊實為半部建筑史——明代初建時僅以竹篾覆頂，清乾隆年間換作杉木椽子，待到光緒年間的商賈們捐資重修，終成"一色黛瓦接云天"的盛景。《紹興府志》載："安昌廊棚之奇，在于官民共建，商住兩宜，晴不曝日，雨不濕鞋。"一處梁枋上殘存著褪色的"仁和號"商匾，金漆剝落處露出楠木底色，讓人遙想這里曾是商鋪林立的"水上長街"。 　　轉角遇見石庫門上的磚雕，喜鵲登梅的圖案里藏著九層刻工。正待細看時，一位老者在檐下搭話：" 先生可知 ' 一根藤 ' ？"見我搖頭，他摘下頭上的烏氈帽，指著門楣道：" 整幅磚雕由一塊青石鏤空琢成，枝蔓連綿不斷，象征子孫昌盛。" 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撫過冰裂紋花窗，"這些手藝活在光緒年間值三十兩雪花銀呢！" 忽然瞥見墻根苔蘚間嵌著半截界石，陰刻 " 申明亭界 " 四字猶可辨認，想起《大明律》規定 "凡民間糾紛，須先至申明亭調解 "，這方寸之石竟是明代基層治理的見證。 　　正午時分，臨河茶樓飄來酒釀的甜香。二樓花窗半啟，雕花木桌上青瓷碗里的茴香豆泛著油光，配一壺燙得正好的女兒紅。酒液入喉的剎那，暖意順著血脈游走，恍惚聽見孔乙己的長衫掃過門檻的窸窣。店家端來剛出籠的奶油小攀，焦糖色的脆殼裹著奶香，這是光緒年間傳教士留下的甜蜜遺產。窗外忽然傳來悠長的吆喝，賣臭豆腐的擔子停在石埠頭，烏桕樹下的食客們捏著竹簽，任金黃方塊在辣醬碟里滾過，剎那間激活了春日的味蕾。 　　河埠頭的搗衣聲驚起漣漪，戴藍印花布頭巾的婦人將衣物鋪在元寶石上捶打。這種源自宋代的 " 搗練 " 技藝，在別處早已化作古詩里的意象，在此地卻仍是生活本身。青石凹陷處泛著玉色包漿，見證過多少代女子的晨昏勞作。" 阿婆，這石頭有多少年頭啦？" 老人揚起棒槌笑道："我嫁來時它就在，婆婆說比她太婆的裹腳布還老哩！" 斜對面茶樓飄來蓮花落的曲調，盲藝人三翹板擊節而歌：" 安昌古鎮故事長，師爺搖扇坐中堂，三壇黃酒斷懸案，一支朱筆鎮錢塘..."沙啞的唱腔漫過水面，驚動柳蔭下打盹的鸕鶿。 　　箍桶店傳來杉木的清苦氣息，老師傅正用竹篾給浴桶收口。" 現在都用塑料盆嘍 "，他摩挲著桶壁上的魚藻紋，" 但新娘子出嫁，總還要訂一對雕花子孫桶。" 忽然街那頭響起 " 鏘鏘 " 銅鑼聲，但見兩盞朱紅燈籠引著婚轎過橋，新郎著絳紗袍行卻扇禮，儼然明代婚俗再現。茶攤阿公呷著元寶茶道：" 這是給游客看的把戲，真老底子結婚要 ' 水路并進 ' ——新娘子坐花轎走旱路，嫁妝船走水路呢！" 　　暮色染透岸柳時，遠處宅院飄出評彈的弦索叮咚。臨河美人靠上，老茶客的紫砂壺嘴冒著熱氣，與河面升騰的晚霧纏綿。燈籠次第亮起，將廊棚的影子投在潺潺流水里，恍惚間竟分不清哪邊是人間，哪邊是倒影。忽聞岸上有人喚 " 夜航船來哉 "，但見滿載星輝的舟楫劃過，驚起數點流螢，正應了張岱筆下 "船如梭，織盡江中浪" 的妙境。此刻方才懂得，這古鎮原是只老陶土壇，盛著千年的月光，等著有緣人來飲盡這盞叫做江南的陳釀。 　　烏篷船頭的老船公點燃夜燈，昏黃光暈里可見艙內堆著酒壇，蓋泥上的" 善釀 " 二字還沾著曲香。" 夜航船去柯橋咯——" 沙啞的吆喝驚起數只宿鷺，但見滿載星輝的舟楫劃過，櫓聲搖碎滿河燈影。這場景與張岱《夜航船》所記何其相似："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想來明清兩朝，那些帶著醬香與墨香的安昌人，正是乘著這般舟船，將紹興智慧播撒到九州的衙署之中。 對岸老宅忽有人推開雕花木窗，一束暖光斜斜鋪在水面上，依稀見得窗內中堂懸著 " 耕讀傳家 " 匾額，兩側對聯墨色蒼勁：" 守東平王格言，不外為善二字；遵司馬公家訓，只在積德一端。" 夜風送來縷縷酒香，混合著藏書樓飄來的蕓草氣息，釀成獨特的江南夜味。 　　更深露重時，打更人銅鑼聲蕩過十七橋。城隍殿飛檐下的驚鳥鈴叮咚作響，古與今的時空讓人忽然懂得這古鎮為何能存千年風韻：它像鑒湖水般包容，既守著石橋雨巷的舊夢，也接住時代發展的新響，在變與不變間成就永恒。 櫓聲漸遠，我拾起廊角一片魚鱗瓦，月光在瓦當的"安"字紋上流淌。這滿鎮燈火，原是千年文明的火種，在每一個雕花窗欞間，在每一壇冬釀里，在每一筆師爺批注中，靜靜等待著下一個黎明。 　　安昌的故事在暮色中沉淀成黛色剪影，烏篷船載著酒香滑入水墨長卷。這座古鎮的魔力在于，它讓時光變得可觸可感——在黃酒壇啟封的輕響里，在霉干菜吸收陽光的震顫中，在每一道橋拱與水面的私語間。當我們用腳步丈量青石板的年輪，實際上是在翻閱一部活著的地方志，每一頁都飄著江南云雨的甜香，每一行都浸著鑒湖水的清冽。 一壇月光千年醉，安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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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之星征文】 安昌 ： 一壇月光千年醉

李恒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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