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少年

艾汀

懵懂少年（自傳體長篇小說《少年情懷》第三十四章 這是一個剛滿17歲的少年，個子不高也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長相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難看。一張長滿粉刺、凹凸不平、稚氣十足的娃娃臉，線條粗獷流暢，像刀刻一般。尖尖的下巴略微有點上揚。賊溜溜的一雙小眼睛轉得飛快，目光中透著一絲天真與可愛，也透著圓滑與世故。兩個招風耳，直立著，好似在聆聽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十分警覺。他皮膚黝黑，顴骨有點高，上嘴唇比較厚，一笑牙齒白生生的。挺直的蒜頭鼻子下面生出一層稀稀拉拉的黑髭須。那雙神氣活現的小眼睛瞇縫起來的時候，略帶點膽怯的神情，但是刻意打量你的時候，眼睛里展現出一個少年少有的具有成年人的那種嚴肅和沉穩，也隱隱約約透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人生閱歷。 這是我替母親打工時認識的一位工友。他和我一樣出生在農村，童年生活在鄉下。他從少管所里釋放出來后，找到已經定居到城里的母親，在城里終于有了棲身之所。他現在和我一樣有繼父，有“隔山”弟妹。他母親也是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他剛從農村跑出來時，先是打工，后來伙同另外三人翻墻趴窗戶，偷盜了一個單位財務室的保險柜，分到很多錢，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錢，這一輩子拼死也掙不到那么多的錢。最后他們都被公安局機關抓獲，送去勞教。他豐富的人生經歷讓他看上去很成熟，很圓滑，與他年輕稚嫩的貌相形成很大的反差。 他說因為父親得病早逝，小學三年級他就輟學了，讓一個妹妹繼續上學。后來母親跟一個走村串鄉的手藝人跑了，把他和妹妹留給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那是兩年前的一天早上，他因為睡懶覺不愿早早起來干活，被爺爺用柳樹條子狠狠抽了一頓，他一咬牙，偷偷的離家出走了。他跑到縣城里，找到一個同樣輟學的同學，和他一起在工地上背沙子，搬磚頭。工地上需要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雖然累得要死，但是管吃管住，還掙工資，他覺得挺美的。如果就那樣平平靜靜干下去就好了，就不會有后面的坎坷了。 說起來，他尷尬的人生，或者說他灰色的人生，最初是從工地停工開始的，從吃那碗炸醬面開始的，從那個黑沉沉的暗夜開始的。 那時包吃包住的工地不知為什么停工了，工人都走了，像他那樣的臨時工就沒有活干了，等于散伙了，大家各奔東西。離開工地時一結算，他吃驚地拿到20多元的工錢，這筆錢對他來說，已經很富有了，他可以回家，讓爺爺刮目相看，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沒有打算回去。他有這筆錢，估計十天半個月找不到活干也不要緊，他可以買飯吃，也可以住非常便宜的旅店，或者住不要錢的公園或者車站的候車室。所以他心里還是蠻高興的，對未來并不怎么擔憂。他的同學讓他一起回村里去，他堅決不回去，他想到其他地方碰碰運氣，也許等再掙一些錢，到過年時回去，給爺爺奶奶和妹妹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然而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沒有月光的暗夜一樣，一抹黑。他沒有多少文化，沒有什么技術，也沒有出眾的專長手藝，只能給別人下苦力干活。他在城里瞎轉悠，一上午什么活什也沒有找到。到了中午，他餓了，路過一家簡陋的面館，就走進去，要了一份最貴的炸醬面，準備好好吃一頓。面端上來后，香噴噴的，很誘人，這是他第一次進飯館吃飯，也是第一次吃炸醬面，因此心里格外感到滿足和開心。吃飯的時候，他的臉上和內心一直洋溢著喜悅。可是等他吃完飯后，一摸口袋，錢沒有了，他搜遍全身也沒有找到一分錢，隨身帶的一個破布包也翻了個遍，什么也沒有找到。他記得清清楚楚，把錢全部裝到上衣口袋里了，鼓鼓的，他還刻意把紐扣扣上了，現在紐扣卻沒有了，口袋空空的。一定是在人多的地方被小偷偷走了。 問題是他沒有早發現，不然他是不會吃這碗面的。他有自尊心，有自知之明的。他本來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可是現在考驗他的嚴峻時刻到了——人生就是這樣奇特，不圓滑也得學圓滑，不成熟也得變成熟，不耍心眼也得學會耍心眼，不然你就無法在社會上繼續生存下去，就得一頭在電桿上撞死。 他本來心安理得、安安靜靜地坐在這家小面館里吃飯，準備吃完飯，繼續到工地上去碰運氣，看能不能找點活干。但是當他發現口袋里沒有錢的時候，他的頭嗡的一下就大了，眼睛也好像瞬間變得模糊不清了，有金星在面前飛來飛去。他忐忑不安，臉上好像被人甩了一記重重的耳光，不由地變得火燒火燎的，又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煩躁得局促不安起來。這是他進城后頭一次遇到這么尷尬的事情。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不過，他低頭想了想，一手狠勁捏了捏自己的前額，緊張的神情就放松下來。“不就一碗面嘛，自己又不是騙吃騙喝的無賴，大不了把我押在這里給店家當幾天小伙計，也就解決吃住問題了。”他心里這樣想著也就鎮靜了許多。 一碗炸醬面已經送進肚子里了，不管有錢沒錢，他今天不會挨餓了，如果再來一碗就更好了，晚上也不用吃飯了。但是他的的確確是個窮光蛋，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誰教你自己不小心，把錢弄丟了呢？真該死！”他心里咒罵著自己，真想痛打自己一頓。 面館好像是由幾個中年婦女開的。其中一個已經給他空碗里添了兩次面湯了，又準備添第三次，她不明白小伙子為什么遲遲不肯結賬走人。而他心里正在做著激烈的斗爭，他絞盡腦汁在想辦法擺脫這尷尬的局面。他一面想著，一面像品茶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呷著喝面湯，想填補一下自己不怎么飽和的胃。 現在是下午3點鐘，不是在飯點上，店里客人不多。兩個女服務員可能到后廚忙別的事情去了，一個中年婦女站在前臺招呼客人，她一面算賬，一面抬頭掃一眼不多的幾個吃飯的人，尤其關注那個已經吃完面，遲遲不肯結賬，讓她添了三次面湯的小伙子。他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破舊藍布衣服，相貌很稚氣，看臉孔他的樣子還是個學生，看穿著他像是干苦力活的人。小伙子好像還沒有吃飽，想要又不想要的猶豫樣子，不時抬起頭打量前臺，閃閃爍爍、游移不定的目光時不時和她掃過來的眼神碰撞在一起，但是很快羞怯地滑到旁邊去了。她根本想不到他會付不起幾毛錢的飯錢。 “你還要點什么？”她走過來第四次給他添面湯時說。 “不要什么了。”他下意識地摸摸上衣口袋，挺直腰板，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說，“阿姨，我……我忘記帶錢了，能……能不能記下賬，明天或者后天我專門把錢給你送來？” “你看，我們這里概不欠賬。”她指著墻上價目表下面一行“本店概不賒賬”幾個鮮明的紅字說。“我們是居委會辦的食堂，不是我自己的，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那怎么辦呢？”他沮喪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喉嚨里好像堵了什么東西卡得他很難受。他輕輕咳了咳嗓子，臉上焗得又增加了一層紅暈。 “你真的沒錢嗎？” “真的沒錢，我的錢可能在人多的地方看熱鬧時，被小偷偷走了。”他掏摸著兩個上衣口袋，翻出白里子讓她看，并且很誠懇地說，“能不能把我的包先放在你這里，過幾天我掙了錢來取？” 她看了看放在桌子旁邊的一個破布包裹。 “里面裝的是什么？” “是我穿的舊衣服，干活穿的。”他把包裹打開，露出臟兮兮的工衣讓她看。 “不行。”她搖了搖頭，仔細打量著他，口氣里似乎沒有回旋余地。她不明白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個什么人，從外貌看不像是社會上的混混，也不像是流里流氣的小地痞，到店里混吃混喝的人有，但是耍賴皮的不多，她知道怎么對付他們。而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個出苦力的，也可能真沒錢，沒錢他為什么竟敢大大方方吃這頓飯呢？她正想問問他的父母在哪里，要不要去找一下他們，這時小伙子卻從胸前的內衣里掏出一枚用線繩穿著的磨得光亮的銅麻錢說： “這是我滿月時，奶奶送給我的紀念物，要不先押在你這里，等我有了錢再來取，你看行不行？” 她看了看他手里得銅麻錢，說：“你這麻錢，不值多少錢。” “這是我祖傳的東西，我一定會來取的。”小伙子說，他很誠懇地向她解釋說。“這是我身上唯一的值錢的東西了，如果不行只好把我押在你們這里，也許你們這里需要一個幫工，洗碗打掃衛生什么的，我可不可以給你們幫幾天工呢？” 她想店里有幫工的，最近生意不怎么樣，不需要人幫工。最后她的心軟了，寬容地說： “那好吧，你先等著，我和我們管事的商量商量……”說著，她就走到后廚去了。 一會兒，她和另一個管事的中年婦女來了，她兩又向他問了一下情況，很同情他的遭遇，就說： “你走吧，把你的傳家寶拿好，過幾天來還錢也行！” 就這樣，他終于離開面館，走到街上。他想自己有了錢應該早早給她們把錢還上，人家小本生意，掙錢也不容易，憑什么要讓一個陌生人白吃白喝呢？ 他繼續尋找施工的地方去碰運氣。可是人家不認識他，又見他年齡太小，不要他。到了天黑的時候，他還沒有找到活干。現在他已經是山窮水盡了：沒有錢吃飯，沒有錢住店，也沒有什么親戚可以投奔，更不想回到鄉下去向爺爺認錯。可惜他辛辛苦苦掙的那20多元錢，被人偷走了，不然他還能堅持十天二十天不成問題，他真是沮喪到家了。 “可惡的該死的小偷，我操你八輩子祖宗！”他在心里不停地咒罵著小偷，但是又覺得小偷倒是個好職業，不勞而獲，還能吃飽肚子，遺憾的是自己連個小偷朋友也沒有，想入伙都找不到門子。 “唉！今晚我住哪里呢？有包吃包住的活干，能住在避風擋雨的工棚里真的算是享福了。” 　　他茫然地走在北方一個小城市里，走在九月中旬一個平靜的街道上，國營飯館國營商店，還是很熱鬧的，但是他吃不起一頓飯，買不起一件商品，喧嘩和熱鬧與他無關。一輛小吉普車飛快地從街上馳過去，掠起一股微風上泛黃的葉子過早的零零落落地掉下來，與繁華茂盛的大樹生死分離，翻滾著，沉淪到陰暗暗的水溝里，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雖說他把包里的衣服也穿上了，已經穿上兩件衣服（一件家里穿來的，一件是工友給的），但是夜晚的風，還是讓他感到有點發涼發冷。 他在街上轉來轉去，消磨時光。他看酒店門前的噴泉，看路邊燈光下圍著方桌的一圈人下棋打牌。他很悠閑地消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到深夜他才走進一個小公園，找了一個僻靜處一張長條椅子，無精打采地坐下來。他今晚就準備在這里過夜。這會兒他抱著頭，先是沉思了一會，想自己怎么搞得，把打工掙下錢給小偷了，自己倒落得像個叫花子一樣了。他想靠著自己的吃苦耐勞的勁頭，掙了錢，年底回家，給爺爺奶奶一個天大的驚喜。他曾一次次設想自己掙了錢，回到家，笑盈盈看著妹妹跑出門來迎接他，看著爺爺奶奶一前一后走出門來，對他喜笑顏開，即吃驚又贊許，而且原諒了自己的不辭而別……那時他會多么幸福啊！ “唉！我要是剛從工地上出來，不在街上瞎轉悠，就拿著剛掙來的20多元錢回家，和同學一起回鄉下去，爺爺奶奶也蠻高興的，可惜人生沒有后悔藥可吃。”他自言自語說。“下次再掙下錢，我要縫在褲襠里，看小偷怎么偷？” 這里四下無人，他再怎么嘟囔也沒人聽見。他的心思，他的愁苦，也無人知曉。他如果死在這里，也只有到了明天早上，才會被起得最早的環衛工發現。 他把癟癟的布包放在簡陋的條椅的一頭，然后慢慢躺下，枕著布包，就打算睡覺了。夏天這樣過夜，肯定不冷，可是現在微微的秋意讓他很不舒服，尤其天陰沉沉的，說不定會下雨。不知不覺走近的秋天讓他今后的日子愈來愈難過。但是沒有辦法，也許明天能找到活干，能找到包吃包住的工地，他再不用擔心吃飯睡覺了。 睡到半夜，他迷迷瞪瞪覺得有人把他使勁摁住，不讓他起來，不讓他掙扎。他想動，可是手腳都動彈不得，睜開眼，看見三個蒙面的人莫名其妙的控制住他。他們赤裸的胳膊上紋著怪模怪樣的圖案，原來他遇到歹人了，遇到搶劫了。 他們有兩個人一人扭住他的一條胳膊，讓他彎腰坐起來，另一個從前面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緊緊地夾住他的頭，說：“聽著，不許大喊大叫，我們不愿傷害你，我們只要錢……” “快拿出錢來，不然老子就不客氣了？”另兩個厲聲說。 他嗯嗯地低聲亂叫，不知說什么好。 “搜搜他身上有錢沒有？”其中一個人說。 夾住他頭的那個人放開他，把他身上搜了個遍，連內衣口袋里子都翻出來了。 “這小子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看看他包里有什么沒有？” 那人又拿起他的布包搜起來，什么也沒有找到。 “布包里也什么也沒有。” 他們扯開他的襯衣領子，發現他胸前用線繩穿的那個銅麻錢。 “這是什么東西？” “是銅麻錢。”他老老實實回答。 “你媽媽的，戴個銅麻錢作甚，要是金子的就好了……”搜他的人有點生氣，用力一把扯下線繩，看也不看，就向旁邊扔了。“他媽的，真晦氣，這小子比咱們還窮，老子今晚連吃飯的錢都搞不到，真是倒運到家了！” “我早說過，搶劫風險大，逮住了判的刑也重，不如去偷，罪輕，風險也小。”其中一個扭住他胳膊的人說。聽聲音，他覺得他們是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 “那我們到哪里去偷呢？” “我知道有個地方肯定有錢，咱們不如去試試？” “那這小子咋辦呢？” “讓他走吧，他娘的，窮鬼！”搜身的人踢了他一腳，氣哼哼地說。 “我們今晚白忙活了，他媽的，第一單就不順。” 他們放開他，他獲得自由，站了起來，他想去找自己的銅麻錢。 這突如其來的的災禍，不但沒有使他生氣，反而有點高興和興奮。他知道這幾個年輕人跟他一樣正缺錢用哩，他們不惜采取不法行為來搞錢，也許這是一條來錢的門路，如果不是像剛才那樣明目張膽去搶劫，而是悄悄地去偷的話，他也愿意去參加，或許能搞到不少錢，省得他再去打工掙錢。 “你們要我不？”他對他們說，“我家在農村，我從小就會爬樹爬墻，爬樓房也應該沒問題，如果不行，我可以給你們站崗放哨什么的，你們看行不？” “你他媽的，是想入伙嗎？” “是想入伙。”他說，語氣很堅定。 “真想入伙？”搜身的人問。 “真想。”從他臉上看不出一點猶疑的神情。 “那你把這個垃圾箱砸了，看你膽量如何？” 他不假思索，抬起腳，用盡全力，一腳就把身邊一個漂亮的垃圾箱踢得滾了好幾米遠。那三個人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還瓷楞楞地望著他，覺得這小子比自己還生猛。 “走。”他們說。 “等等，先把我的麻錢找到！” “要那破玩意干甚？” “那是我奶奶給我的……”他彎腰找到了麻錢繩，撿起來，捏在手里看了看，抓起地上的布包，就跟著他們一起走了。 不多一會兒，四個年輕人就融入到暗夜中，不見了蹤影。公園四周靜悄悄的，偶爾有幾只爭搶垃圾的老鼠打鬧著，發出一兩聲發狂的吱吱聲。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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