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苦為師

劍雨.慈悲引

春寒料峭時，老梅虬枝上的花苞最是倔強。風刀霜劍愈是凌厲，暗香愈是幽深。我常在清晨駐足樹下，看冰棱壓彎的枝椏在日光里慢慢挺直，仿佛聽見木質(zhì)纖維斷裂又重組的聲響——原來苦難是天地間最嚴苛的雕刻師，將柔軟的年輪刻成蒼勁的筋骨。臘月里鄰人總愛剪下幾枝梅供在佛前，卻不知真正的佛性早已在風雪中鑄就。那些未被采摘的花朵在化雪時簌簌墜落，泥地里零落的紅瓣竟比案頭清水供養(yǎng)的更顯精神，仿佛劫后余生的靈魂總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莊嚴。 山寺后的松柏群總令我駐足。那些扭曲的枝干在絕壁上盤桓，樹皮皴裂如老僧的袈裟。它們并非生來就懂得以虬結(jié)對抗罡風，只是在年復一年的摧折中，逐漸將疼痛編織成生存的智慧。某日暴雨如注，我看見斷崖處一株小松被連根掀起，卻仍有氣根牢牢抓住巖縫，像垂暮的武者以指節(jié)扣住命運的門環(huán)。后來再去，斷口處已生出嫩綠的新芽，繞著猙獰的傷疤盤旋生長，宛如梵文經(jīng)咒纏繞著舍利塔。掃地的沙彌告訴我，這樹喚作"回頭松"，山風愈是兇悍，它的根系便往巖層深處多扎一寸。 茶農(nóng)最知云霧深處的秘密。清明前的茶芽沾著冷露，要在晨霧未散時采下。揉捻時的青澀汁液染透十指，卻在鐵鍋里翻卷出沉香。老茶人說："這茶若不經(jīng)三炒三揉，怎會回甘？"他布滿繭子的手掌在竹匾上輕輕篩動，仿佛在替這些碧玉般的葉子誦經(jīng)。某年春茶將熟時突降冰雹，我看見老人跪在茶園捧起破碎的嫩芽，卻在霜白的葉脈間笑出聲來："來年的茶湯里，該添三分鐵骨香。"沸水沖開蜷縮的葉脈，果然有金石之氣混著蘭香升騰，苦澀與清甜原是同一片葉子正反兩面。 鄰家老農(nóng)的蓑衣總掛在檐下滴水。去年大旱，他守著龜裂的田地等雨，脊背彎成滿月的弓。有夜半犬吠驚起，見他提燈在干涸的溝渠逡巡，月光把佝僂的影子刻進土地，像尊風化的陶俑。今秋稻穗垂首時，我見他用開裂的手掌摩挲谷粒，皺紋里落滿碎金。"稻子灌漿時最怕連陰雨"，他指著穗尖的褐斑說，"這疤長得越深，米粒就越瓷實。"土地教會他的不止是播種與收割，更是如何在裂痕里埋藏星辰，待歲月發(fā)酵成琥珀色的收成。檐下新收的稻谷堆成小山，每粒糙米都在月光下泛著象牙般的光澤，那是烈日與暴雨共同打磨的包漿。 弘一法師閉關的寮房至今懸著"以苦為師"的匾額。木紋深處滲著經(jīng)年的潮氣，卻讓墨跡愈發(fā)蒼潤。墻角青磚上留著當年繩床的磨痕，窗欞縫隙里仍嵌著半截燃盡的燈芯。據(jù)說法師每日只食一餐，清水煮菜葉也要過午不食。可案頭抄經(jīng)的墨跡卻日漸豐腴，晚年所書《華嚴經(jīng)》墨色如漆，筆鋒里藏著雷霆。苦難從不許諾坦途，它只是默默將人間的霜雪熬成燈油，讓我們在漫長的跋涉中，照見自己愈發(fā)清明的倒影。 古渡頭的纖夫脊梁上烙著太陽紋，敦煌壁畫的飛天裙裾間凝著沙礫，紫砂壺內(nèi)壁積著百年茶垢。原來世間至美之物，皆需以苦痛為釉彩，在命運的窯火中反復淬煉。那些結(jié)痂的傷口終將化作護心甲，皴裂的掌紋自會流淌出江河。當我們學會像梅樹聆聽冰裂，如松柏閱讀山風，讓每道傷痕都成為通向光明的秘徑，方知佛陀拈花時，指尖綻開的不僅是微笑，還有帶血的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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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苦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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