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時分

薛仲舒

一2011年的春分日，青島老宅的木格窗欞篩進斑駁陽光。我蹲在藤椅前，握著母親浮腫的手，指腹按下去就是個小坑。心電圖儀在旁邊滴滴作響，像在催促什么。"媽，咱們出去轉轉？"我把她手背貼在自己臉上，熟悉的青筋脈絡硌著皮膚，"就開您最愛的那輛奧迪。"母親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像被風吹動的燭火："可別耽誤你工作。"那天下午，我把A8后座改造成移動療養艙。醫用記憶棉墊替換了真皮座椅，扶手箱里塞滿速效救心丸和血壓計。車載冰箱裝著分裝好的中藥湯劑，每袋都用馬克筆標著服用時間。車輪碾過京港澳高速時，母親正在看車載電視里的黃梅戲。許昌服務區的槐花香飄進來，她忽然哼起《天仙配》，手指在浮腫的膝蓋上打拍子。我透過后視鏡看見她嘴角的笑紋，想起三十年前也是這樣開車送我去大學報到。"媽，赤壁的江魚最是鮮美。"我指著導航上的標記，"咱們去江心島吃現撈的鰣魚可好？"后座傳來窸窣響動，母親把蓋腿的羊絨毯卷了卷："要清蒸，多放紹興黃酒。"說完自己先笑起來，眼尾的皺紋堆成菊花瓣。車載監控顯示她血壓降了10mmHg，這比什么降壓藥都靈驗。在鎮遠誤入的苗寨里，八十歲老人圍著銀飾跳竹竿舞。母親扶著我的胳膊也要試，腫脹的腳踝卡在繡花布鞋里，跳兩下就喘著笑倒在廊椅上。民宿老板娘端來藥浴木桶，氤氳熱氣中，我看見她腳背的浮腫消了些許。最奇的是雞足山那個清晨。四十歲的小神醫院長穿著粗布褂子，三根手指搭在母親腕上足有一刻鐘。"老太太這是水土不服，"他說話帶著大理白族的綿軟尾音，"您帶她看遍山水，就是最好的方子。"八十五歲那年，母親的后背硬得像龜殼。我跑遍醫療器械展，終于找到那臺德國產的3D按摩椅。每天清晨六點，保姆小杜會先用手掌焐熱理療頭，再配合穴位圖譜做人工推拿。正月十五我回到青島，只見母親趴在按摩椅上打鼾，后背泛著活血后的淡粉色。2023年感恩節，母親在晨光里停止了呼吸。殯儀館的人來時，她枕邊還放著我們在黃果樹瀑布前的合影。照片背面是我寫的行車記錄："今日行程382公里，母親多吃半碗米線，夸貴州米線比青島的勁道。"守靈那夜，我打開車庫里的A8。副駕座椅調節鈕上還留著母親貼的卡通貼紙，車載導航里存著十二條未刪除的路線。儀表盤顯示總里程，可以繞地球幾圈了。二凌晨三點，中藥柜的檀木抽屜滲出淡淡苦香。我蜷在母親生前常坐的藤編搖椅里，膝頭攤著從按摩椅芯片導出的數據圖譜。那些起伏的曲線像極了我們走過的盤山公路。忽然有銀鐲相擊的脆響撞破寂靜。小杜提著竹籃進來，籃里碼著七層青花瓷藥盅。"老太太走前囑咐的，"她掀開最上層盅蓋，當歸燉雞的霧氣漫過老座鐘的銅擺，"說要給您補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元氣。"瓷盅底下壓著牛皮紙包，麻繩捆扎處別著曬干的蒲公英。母親用鉛筆在紙面寫著："車前子30克配川穹15克，治你熬夜的眼疾。"字跡被水漬暈開的地方，墨痕凝成小小的湖泊。晨光爬上博古架時，我摸到第三層暗格里的紫檀脈枕。當年雞足山的小神醫贈此物時，曾說枕中空腔藏有《黃帝內經》金匱篇的微雕。母親總用它墊著看電視，說比蠶沙枕透氣——此刻對著陽光細看，檀木紋路間果然浮現金色小篆：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殯儀館的銀杏葉鋪成絨毯時，那輛A8靜靜停在送葬隊伍末尾。車載香薰換成母親慣用的艾草味，空調出風口纏著她手編的五彩繩結。當哀樂響起瞬間，中控屏突然亮起導航提醒："距離鎮遠古城還有82公里，前方服務區可品嘗酸湯魚。"我握緊方向盤輕笑出聲，后視鏡里仿佛又見母親偷吃米線辣得直哈氣的模樣。儀表盤里程數跳到186328公里那刻，有白鷺從擋風玻璃前掠過，翅尖掃過的弧線正指向云貴高原的方向。三立春那日，中藥柜最底層的鐵皮抽屜突然卡住。當我用力拽開時，三十七張泛黃的過路費票據雪片般飛出，每張背面都粘著干枯的銀杏葉——正是母親偷偷收藏的行車日記。最后那張2012年的票據上，她用藥汁畫了輛歪扭的小汽車，車頂開滿云南含笑。我把這些葉子鋪在A8天窗夾層里，啟動引擎時，陽光透過葉脈在儀表盤投下經絡狀的影子。導航儀自動播放母親錄制的路書："下一站蒼山洱海，副駕駛座乘客要求停車買玫瑰醬。"她沙啞的嗓音混著當年車載空調的嗡鳴，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突然自己擺動起來，刮走我滿臉冰涼的霧氣。開到膠州灣跨海大橋中段時，海霧深處亮起熟悉的尾燈。那輛載著移動中藥房的A8正勻速駛向彼岸，后窗隱約可見銀白發絲在風中飄動。我猛踩油門追趕，卻發現里程表開始倒轉：186327、186326、186325...副駕儲物盒里的紫檀脈枕突然發燙，鏤空處滾出一粒沉睡十年的銀杏果。當它接觸到我掌紋的瞬間，車載屏幕閃過母親九十一壽宴的影像——她正把最后一口米線喂給窗外探頭的小白鷺，筷尖懸停的弧度與導航地圖上的滇藏線完美重合。海霧散去時，我發現自己停在老宅院中。那棵三十年未開花的銀杏樹綴滿鵝黃果實，每顆果肉里都裹著張微型機票：昆明-青島商務艙。樹根處的新土微微隆起，埋著個帶奧迪標志的鐵盒，里面是母親用皺紋折的紙飛機，機翼上用甘草膏寫著——"這次換媽媽帶你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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