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李維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p><p class="ql-block"> 語出蘇軾詞。話說蘇軾七歲時(shí)偶遇一老尼，九十余高齡，愛絮叨愛吹噓，說自己前朝（五代十國之后蜀）時(shí)進(jìn)宮睹過蜀皇尊容。某夜，蜀皇孟昶攜花蕊夫人出門避暑，口占一詞，起首就是此二句，于是將全詞不吝口授于蘇軾。蘇軾成年后浮沉于宦海，于謫居黃州期間猛然想起此事，無奈年歲久遠(yuǎn)，也只能想起此二句。老尼已逝，無從考求，好在大文豪有著精湛絕倫的填詞手藝，立馬想象出一幅“美人月夜納涼圖”，并精雕巧琢，補(bǔ)成完篇，是為《洞仙歌》。</p><p class="ql-block"> 蘇子此作實(shí)為對孟皇原作的改頭換面并擴(kuò)充豐富，加之意味深長，頗受后人非議。孟昶早有一首《木蘭花·與花蕊夫人夜起》（因格律相近，后世又作《玉樓春》；又似律詩，亦有附會(huì)為《避暑摩訶池上作》者。這都不重要，也不是本文重點(diǎn)），起首二句便是：</p><p class="ql-block">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暖。”</p> <p class="ql-block"> 孟昶似乎怕熱，估計(jì)體型憨胖，略像蜀地本出擁有玩具最多的熊貓明星“福寶”。憨態(tài)可掬的孟皇帝曾斥巨資修建“摩訶池避暑山莊”，一邊與愛妃如膠似漆，一邊吟詩弄賦揮霍青春。孟皇帝的奢侈淫靡與史上諸多末世皇帝大同小異，小便器都用瑪瑙、珍珠等“七寶”裝飾，但有個(gè)方面還須提及:嗜好花間詞。哥當(dāng)?shù)牟粌H是皇帝，哥還是個(gè)文藝青年兼娛樂達(dá)人，上面提到的《木蘭花》就是一首頗為露骨的艷詞。很諷刺的是貴為皇帝卻文名不如蘇軾，后世《洞仙歌》風(fēng)靡，《木蘭花》反而少人問津。我曾以“虞美人”打油一首挖苦這位孟皇帝：</p><p class="ql-block"> “末世蜀帝多軟蛋，劉禪又王衍。更有孟昶攜溺壺，摩訶池上消暑，忘朝務(wù)。 遍植芙蓉為紅顏，一笑鬢云亂。錦城從此號蓉都，日在花間歡處，晨到暮。”</p> <p class="ql-block"> 孟皇帝與花蕊夫人夜起時(shí)是否使用過七寶溺器，還需有考據(jù)癖的專家們深度質(zhì)疑并深入研究，不過這也都不是重點(diǎn)，我和蘇軾一樣對花蕊夫人更感興趣，畢竟史上“城會(huì)玩兒”甚至奇葩到逆天的皇帝多了去了，沒什么說頭。據(jù)考，花蕊夫人本姓徐，色藝雙馨，不止于花容月貌，“花不足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遂得“花蕊”一名以形容其柔弱嬌羞，溫婉可人。總之是顏值爆表，屬于讓人一聽名字就想哭的那種美。又工詞曲，愛賞花，尤其鐘情木芙蓉，孟皇帝為討其歡心詔令全城盡種芙蓉，待秋來花開，孟皇帝登城環(huán)顧，拍手傻樂：真如錦繡也！錦城從此名副其實(shí)矣！成都遂享“蓉城”之譽(yù)至今。我總覺得花蕊夫人及“蓉城”得名的這一典故與后世成都的消遣性、娛樂化以及略顯妖艷柔靡的女性化氣息多少有些關(guān)聯(lián)，而更多的是她與孟皇帝一起成為后人“美色誤國”，“逸豫亡身”的飯后談資。后蜀短命而亡，孟皇帝被迫將江山與美人連同蜀中富貴一起拱手讓給了趙匡胤，金銀細(xì)軟只水路一線就運(yùn)了十幾年，而花蕊夫人則作為貴重之物走陸路經(jīng)劍門、關(guān)中被押解至汴都。可憐的孟皇帝入宋僅七日即“暴亡”，花蕊夫人水到渠成被納入后宮陪酒侍寢。據(jù)說趙匡胤還擊碎了孟皇帝心愛的“七寶溺器”，大罵尿壺尚且靡費(fèi)如此，該拿什么器物吃飯？不亡國才怪！趙皇上同時(shí)擊碎的，還有花蕊夫人作為女人的貞潔與尊嚴(yán)，好女不嫁二夫的節(jié)烈觀嘩啦啦碎了一地，狼藉一片，不堪入目。不知《紅樓夢》里跛足道人那首《好了歌》是否專門用來諷刺孟皇帝之流：</p><p class="ql-block"> “世人都曉神仙好，</p><p class="ql-block"> 唯有嬌妻忘不了；</p><p class="ql-block"> 君生日日說恩情，</p><p class="ql-block"> 君死又隨人去了。”</p> <p class="ql-block"> 更為可悲的是，據(jù)說花蕊夫人被后來坐了江山的趙光義以社稷蒼生的高大上名義放冷箭射殺。看來做皇帝的夫君也保不住愛妃的小命。君王的愛情，像極了來去匆匆轉(zhuǎn)瞬即逝的春雷，轟隆隆滾過，飄飄乎遁去，又酷似他們手中的江山，本來姓孟，一覺醒來，猛地就姓了趙，哪有什么天長地久海枯石爛！說嚴(yán)重點(diǎn)，對女子而言，帝王簡直就是毒藥，有時(shí)是江湖郎中手中殺人于無形的慢性無良藥，滲透得慢，了無痕跡；發(fā)作得猛，一夕斃命。而對花蕊夫人而言，摩訶池上的水殿風(fēng)來仿佛注定了宋宮中的含垢忍辱，當(dāng)初的寵幸越是稠密濃釅，后來的死于非命就越是荒謬悲慘。站得越高，摔得越疼，與孟皇帝一起安逸享樂就像一場豪賭，賭注越大，就意味著可能輸?shù)迷蕉唷４綒q序更替，葉落蕊敗，零落成泥，香消玉殞，歷史的車輪無情碾過，僅能激起一絲有氣無力的煙塵而已。</p><p class="ql-block"> 帝王絕不是什么戀人、愛人、心上人、心肝寶貝。帝王的愛情永遠(yuǎn)是單向的，榮辱由我，生殺予奪，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都是哥說了算。而真正令人費(fèi)解的是歷史也永遠(yuǎn)板著一張和帝王一樣專橫武斷的臉，總是讓亡國之君驕奢放縱，并且強(qiáng)行在他身邊安放一位“紅顏禍水”，坐擁天下時(shí)美人在側(cè)，身死國滅了就讓美人墊背。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豈不是：</p><p class="ql-block"> “盡朝文武寡計(jì)謀，總將咎責(zé)歸美姝。</p><p class="ql-block"> 孟昶緣癖失后蜀，花蕊含垢換宋服。</p><p class="ql-block"> 后主專寵玳瑁戶，小周斷魂殉汴都。</p><p class="ql-block"> 江山一朝易他主，女子守身愿豈如！”</p><p class="ql-block"> 好在花蕊夫人對窗外倉皇更迭的風(fēng)景有著清醒而冷靜的認(rèn)知，一首《述國亡詩》寫得酣暢淋漓擲地有聲：“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gè)是男兒！”千載而下，哪個(gè)有點(diǎn)血性的男人讀了不會(huì)后背發(fā)涼甚至冒出一身冷汗？亂糟糟城頭變幻大王旗，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為財(cái)寶美色爭得頭破血流是你們男人的事，葬送江山的自然是你們男人，更與我們女人何干！此詩可算作女人打在男人臉上最響亮的一記耳光，也是這位任人宰割的弱女子留給后世足以驚艷歷史的回眸一笑！野史說花蕊夫人死時(shí)正在摘取牡丹，我寧可信其有，生以花名，為花而死，難道不也是不幸中的萬幸？</p> <p class="ql-block">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p><p class="ql-block"> 上詩中提到的小周系南唐后主李煜妻妹，后被封為皇后。南唐國滅，李煜攜小周及一群綿羊似的亡國賤俘浩浩蕩蕩北上汴都。小周與花蕊夫人一樣同為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也一樣有著近乎雷同的遭遇，但小周選擇的路線并不與花蕊夫人如出一轍。趙光義垂涎小周美色，屢次脅迫小周入宮伴駕，（光義此舉似乎能夠印證此前射殺花蕊夫人并非出于所謂大義，反倒難逃羨慕嫉妒恨，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之嫌疑）但小周屬于賣藝不賣身的那種，“恨不相逢未嫁時(shí)”，只是虛與委蛇，回來則以淚洗面。李煜被封了個(gè)“違命侯”，小周也敢于違趙光義之命，后主被鴆殺后，小周痛不欲生，將丈夫喝剩的加了牽機(jī)葉的毒酒一飲而盡。關(guān)于此二人取舍進(jìn)退之不同，張大千先生1944年避亂于青城山上清宮時(shí)曾手繪刻石《花蕊夫人像》并題詩一首：</p><p class="ql-block"> “青城輦道盡荒煙，</p><p class="ql-block"> 環(huán)珮歸來夜裊然。</p><p class="ql-block"> 差勝南唐小周后，</p><p class="ql-block"> 宋宮猶得祀張仙。”</p><p class="ql-block"> 僅從字面看，先生之意再明顯不過：花蕊夫人為保全身家性命降志辱格，屈身侍奉趙匡胤，只能算茍延殘喘之舉，但處境略勝小周一籌。然而，事實(shí)遠(yuǎn)非如此，面對趙皇上的淫威，花蕊夫人只好以祭奠送子張仙之名義表達(dá)對尸骨未寒的孟皇帝的懷念，表面強(qiáng)顏歡笑勉為其難，內(nèi)里一定是無限凄楚悲愴與苦澀不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更何況兩位夫人的境遇全取決于江山易主與無常運(yùn)命，正應(yīng)了蘇軾那句千古名言：長恨此身非我有！她們身如浮萍，只能隨波逐流，取與棄，愛與不愛，全無一點(diǎn)自主，僅有的自由便是選擇如何去死。所以不論是投懷送抱工于心計(jì)，還是毅然決然死則死矣，兩位女子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死法而已，同屬被戰(zhàn)爭與政治殘忍摧折的兩朵奇葩，其內(nèi)心應(yīng)是同樣的悲苦辛酸，更無所謂高低好壞可言。據(jù)說趙匡胤初聞花蕊之死痛心疾首，聽趙光義一番貌似忠肝義膽的哭訴后“遂飲宴如故”！都說君王愛江山更愛美人，其實(shí)在江山面前，美人啥也不是，愛芙蓉的美人不知道多不多，愛牡丹愛桃李的美人可是一抓一大把！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知道舊人哭。女人難，名女人更難，皇帝的女人難上加難，亡國之君的女人難于上青天！“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一定程度上說，皇帝不如百姓，皇帝的女人也不如小老百姓家的平凡女子舒坦自由。以一首小詩作結(jié)，便是：</p><p class="ql-block"> “芙蓉入宋蕊承露，</p><p class="ql-block"> 小周凜然殉后主。</p><p class="ql-block"> 江山一旦改名姓，</p><p class="ql-block"> 兩樣女子一樣哭！”</p> <p class="ql-block"> 還想說說后人對花蕊夫人細(xì)若游絲的紀(jì)念，也不怕添足續(xù)貂之嫌。蜀中自古出美女，何止一花蕊！能作帝王寵妃，僅憑國色天香是絕對不夠的，才情乃重要指標(biāo)。花蕊夫人能歌善舞，詩才卓犖，因而令同時(shí)代三位影響國際政治格局的大人物（如果加上趙光義的話）都傾慕不已。除《述國亡詩》、《采桑子·初離蜀道心將碎》及流散佚亡之作外，另有《宮詞》（又疑為前蜀皇帝王建小徐妃所作，封號同為花蕊）近100首留世。本可以與蜀中名女人卓文君、黃娥、薛濤并駕齊驅(qū)，然而鮮蕊不慎插在了牛糞上，被安排做了亡國之君的妃子，故而聲名大打折扣，甚或成為教科書式的反面教材。歷史真是居心叵測，不能不令人唏噓嘆惋并為花蕊掬一把清淚！“花蕊故居”都江堰石羊鎮(zhèn)金羊村今存徐家院子，掩藏于一片田園溝渠與銀杏林中，至今連公交線路尚未規(guī)劃；成都市內(nèi)倒是有不少以花蕊命名的門店和街區(qū)，絕大多數(shù)徒有虛名，或是誤打誤撞不經(jīng)意間重名重姓而已。錦江區(qū)就有“花蕊廣場”一處，用鋼管做成花蕊模樣，表面涂以鵝黃，實(shí)是某小學(xué)應(yīng)急避難場所，牌匾上宣傳的則是“民法典”頒布的巨大意義。</p><p class="ql-block"> 說到命名，花蕊夫人本名徐惠，曾封“惠妃”，史書也訛為“慧妃”，可算作花蕊夫人“清涼”人生中又一“恨事”，且同時(shí)代享“花蕊夫人”封號者就有三位，令后世研究家聚訟不已。此生有限，余恨無盡，蓉城有垠恨無垠，清涼無汗是花蕊。愛一程，恨一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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