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引子</b></p><p class="ql-block"><b>同治元年秋 蘇州忠王府</b></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婁門城樓飄著焦糊味，我扶著垛口望向城外連營。戈登的常勝軍又在架設(shè)那該死的開花炮，銅鑄炮管在夕陽下泛著冷光。</p><p class="ql-block"> “殿下，探子來報，程學(xué)啟部已渡過金雞湖。"譚紹光的聲音帶著沙啞，這個二十出頭的慕王三天來只合過兩次眼。我注意到他腰間佩刀換了位置——左撇子改右手持刀，怕是舊傷又犯了。</p><p class="ql-block"> 城墻突然震顫，碎石簌簌落下。三十丈外騰起橘紅色火球，氣浪掀飛了太平軍黃旗。我抹去臉上的灰土，聽見英軍陣中傳來生硬的漢語："李！給你們最后一小時！"</p><p class="ql-block"> “洋鬼子要的哪里是蘇州城？"我冷笑，從親兵手中接過燧發(fā)槍。這是上月繳獲的英國造，雕花槍托上還沾著印度傭兵的血。"他們是要把長江變成第二個恒河。"</p><p class="ql-block"> 譚紹光忽然指向東南："殿下快看！"薄霧中有黑影蠕動，數(shù)十架竹制云梯正悄悄逼近。我瞇起眼睛——這些湘軍學(xué)聰明了，知道趁著炮擊摸城。</p><p class="ql-block"> “傳令各門，預(yù)備火油罐。"我將燧發(fā)槍抵在肩窩，硫磺味竄入鼻腔。三年前在杭州城頭，我就是用這種西洋火器擊斃了張玉良，此刻冰涼的觸感卻讓人脊背發(fā)寒。</p><p class="ql-block"> 西角樓突然傳來慘叫，攀上城頭的湘軍像下餃子般墜落。陳坤書的藍(lán)旗兵倒吊在垛口，手中鐮刀滴著血——這些廣西老兵還保持著挖礦時的身手。我扣動扳機，七十步外舉令旗的戈登副官應(yīng)聲栽倒。</p><p class="ql-block"> “殿下小心！"譚紹光猛撲過來。灼熱氣浪擦著耳畔掠過，身后的帥旗轟然炸裂。我搖晃著起身，發(fā)現(xiàn)半片城墻已成焦土。透過漸漸消散的硝煙，看見戈登在望遠(yuǎn)鏡后露出白牙。</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護(hù)城河泛起血沫，不知第幾波攻勢被打退了。我撕下黃袍給傷兵包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月夜：母親枯瘦的手抓著我的衣襟，屋外清兵的鐵蹄聲和今夜何其相似。只是如今站在城頭放火的人，換成了藍(lán)眼睛的約翰牛。</p><p class="ql-block"> “報——齊門糧庫中彈！"傳令兵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望向西南天際，忠殿的琉璃頂正在燃燒，那是我用蘇州絲稅為天京城買的十萬石糧..</p><p class="ql-block"><b> 第一章 鐮刀與血（道光二十八年·廣西藤縣）</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 龜裂的田地上插著半截木犁，枯死的稻禾在風(fēng)里碎成齏粉。烏鴉盤旋在曬谷場殘破的龍骨水車上，盯著土屋里飄出的藥渣青煙。</p><p class="ql-block"><b>道光二十八年 冬 廣西藤縣大黎里新旺村</b></p><p class="ql-block"> 藥罐在灶上咕嘟作響時，村口傳來第一聲犬吠。</p><p class="ql-block"> 李以文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蕨草，火星子噼啪炸開，映亮了他沾著鍋灰的臉。土墻那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像鈍刀刮著竹篾，每一聲都扯得他心頭發(fā)顫。</p><p class="ql-block"> “阿媽，飲藥了。"少年捧著粗陶碗鉆進(jìn)里屋，草簾掀起的剎那，腐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婦人蜷在發(fā)黑的棉絮里，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他衣襟："細(xì)伢子...咳咳...后山..."</p><p class="ql-block"> 鐵尺砸門的巨響淹沒了她的叮囑。</p><p class="ql-block">李以文抄起門后的柴刀，卻被母親冰涼的指尖攥住腕子。門外傳來廣府腔的喝罵："客家佬！圣上要征剿艇匪，每家兩擔(dān)谷！"透過門縫，他看見鑲紅邊的清兵號衣在暮色里晃動，領(lǐng)頭的把總正用刀背敲打曬場上的谷斗——那里面只剩三捧稗子。</p><p class="ql-block"> “軍爺行行好..."隔壁六叔公的哀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鈍器擊打肉體的悶響。李以文渾身發(fā)抖，指甲摳進(jìn)門板縫里。去年冬至，阿爸就是被這樣的鐵尺活活打死在潯江碼頭，就因為少交了一升舂米稅。</p><p class="ql-block"> 曬谷場突然騰起火光，把總將火把扔進(jìn)谷倉，金紅焰舌順著茅草頂竄上夜空。李以文感覺母親的手陡然收緊，那支戴了二十年的銀耳環(huán)硌得他掌心生疼。"走..."婦人渾濁的眼里迸出最后的光，鮮血從嘴角溢到枕上。</p><p class="ql-block"> 犬吠聲變成了狼嚎。</p><p class="ql-block"> 少年踹開后窗時，火舌已經(jīng)舔上房梁。清兵的獰笑近在咫尺："還有個細(xì)妹仔！"他摸到墻角割豬草的鐮刀，溫?zé)岬哪颈€帶著阿媽手心的汗。第一個沖進(jìn)來的綠營兵捂住喉嚨倒下，血濺在灶王爺畫像上。</p><p class="ql-block"> 李以文在濃煙中狂奔，背后傳來火銃轟鳴。彈丸擦過耳際，打碎了路邊的社公神位。他忽然想起今晨在溪邊看到的死雀——也是這樣的血窟窿，躺在泛白的糯米草里。</p><p class="ql-block"> 少年逃亡途中在石灰窯昏倒，被前來聯(lián)絡(luò)天地會的馮云山所救。月光下《原道救世歌》的手抄本泛著微光，客家話吟誦的“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p><p class="ql-block">讓李以文第一次在血泊中看到希望。</p><p class="ql-block"> 石灰窯的陰影像巨獸獠牙啃咬著月光。李以文蜷縮在窯洞深處，懷里緊攥的銀耳環(huán)刺破掌心。血腥味引來了野狗，幽綠的眼珠在洞口忽明忽暗。他摸到半塊窯磚，想起今春和父親燒石灰時，阿爸說"生石灰遇水才會沸騰"。</p><p class="ql-block"> 犬吠聲突然變成嗚咽。</p><p class="ql-block"> “細(xì)路仔莫驚。"帶著桂平口音的男人舉著火折子，藍(lán)布包頭下露出半張刀刻般的臉。李以文嗅到他衣襟上的艾草味——那是潯江船民驅(qū)瘴用的香囊。</p><p class="ql-block"> 馮云山用鐮刀挑開野狗尸體，露出脖頸處的金錢鏢傷口。月光照見他腰間泛黃的《勸世良言》，封皮被磨出毛邊。"客家人？"他蹲下身查看少年腳踝的烙傷，那是清兵追捕時用燒紅的鐵鏈燙的。</p><p class="ql-block"> “他們燒了我阿媽..."李以文喉嚨里滾出低吼，像受傷的幼獸。馮云山突然按住他顫抖的肩，指向窯外起伏的山巒："看那西江山上的狼煙，和你們村子的火有什么不同？"</p><p class="ql-block"> 遠(yuǎn)處清軍哨卡的火把連成猩紅長蛇，吞噬著星斗。</p><p class="ql-block"> “官家放火叫王法，百姓點火就是匪。"馮云山從石灰堆里扒出半截焦黑的谷穗，"但這白灰能肥田，也能灼人眼。"他忽然抓起生石灰撒向火堆，爆燃的火星驚飛夜梟。</p><p class="ql-block"> 李以文在炫目白光中看見母親臨終的眼。當(dāng)馮云山用客家山歌調(diào)子唱起"閻羅妖鬼皆蛇蝎，天父天兄救兄弟"時，少年抓起滾燙的石灰抹在臉上，淚水在灼痛中蒸騰成鹽晶。</p><p class="ql-block"> 五更天，馮云山帶他穿過亂墳崗。腐尸堆里斜插著半塊木牌，隱約可見"剿匪捐銀"的朱砂字。經(jīng)過被雷劈斷的社樹時，這位上帝會使者忽然說："閃電劈開的老榕，來年會發(fā)新芽。"</p><p class="ql-block"> 啟明星升起時，他們望見紫荊山腳的炭窯火光。李以文懷里的銀耳環(huán)突然發(fā)燙——二十里外，新旺村的灰燼中，三山國王塑像的陶土頭顱正在暴雨里崩裂。</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李以文在炭窯喝下第一碗黃藤粥時，三百里外的金田村，楊秀清正在降僮儀式中突然睜眼："上帝遣吾等掃清妖孽！"歷史的驚雷正在云層深處醞釀。</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續(x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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