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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懸河

（一）“起屋造船，晝夜不眠”，是形容從事這兩個工程勞心勞力辛苦程度的俗語。起屋，土家方言，建造房屋的意思。四十五年前，考取巴東師范，國家每月發18塊錢的生活費。在包分配的年代，算是走出農門，成了公家的人。兩年后，到楊柳池區重點中學任教語文，兼任班主任和團支部書記。又三年，成家立戶，逐漸演變成擁有孩子、教師、丈夫、父親多重身份的頂梁柱，開啟了負重前行的美好人生。俗話說：“人大分家，樹大分丫”。一個家的功能，一下子要承擔兩個家的負荷，處處都是矛盾的由頭。破解的密碼便是拓展空間、增加功能——起屋。 （二）起屋是大事，除了相應的基礎條件，如地基、材料、食物等等，還要有一定的經濟作支撐，否則，全是空談。在這個進退維谷的節骨眼上，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我，第一次獨自決定：屋，必須起！就這樣，沒有經驗，請師傅作主，沒有資金，找朋友幫助，整棟房子下來，除去每月46塊錢的工資支出大部而外，其余全是拉賬。先是找散工，打屋場，就是別人有事以工還工的那種。然后是準備掛面、白糖、白酒等禮物，依次接木匠、土匠師傅進門。后面的工作，自然應了“先是人找事，后是事找人”的套話，師傅要什么，東家提前就要準備什么。每班師傅先后吩咐，東家就要趕前忙后地輪番配合落實，不然，影響了質量和進度，后果自負。人的能量都是逼出來的。改革開放初期，拆除保管室，土地分到戶，但農業稅、上交提留（常說的“三提五統”），是一個子兒都不能少的。如此一來，作為“半邊戶”的我，長期都是學校家庭兩邊跑，育人種地兩頭忙，不然，就無法應對來自這兩方面的生存所需和支付壓力。這一年，小的孩子出生不到半歲，在校除開語文教學，還兼任教務主任工作，現在又要起屋，加之正在參加的大學本科函授，五科并舉，難分伯仲。幸運的是，這一年精神倍兒好，連感冒都不挨邊。每周六的午后放學，打一壺散酒，買兩條大公雞的香煙，步行三十幾里山路，回到家，已是處鼻子天黑。慰問過師傅，解決完工地上的困難，安排好下一周的工程進度，第二天巡察工地，囑托師傅，謝過鄰居好意，依然原路返回學校。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兩頭只有文教站和大隊才有老式的搖把子電話，打電話要走很遠，而且需要付費。無特殊事情，一般不會與家里聯系，一門心思搞工作就是了。家里呢，物資短缺，事多事雜，更是不易。妻子自供銷社改制回家，整天不是圍著孩子跑，就是責任田里忙，遇上起屋這個大事，簡直是忙得不可開交。沒有打磨機，每天都要推大石磨加工包谷面，推小石磨加工合渣，蒸飯煮湯，燉肉炒菜，爭分奪秒，以保證師傅們能夠正點就餐。睡半夜，起五更，都是家常便飯。而挑水弄柴，喂豬掃地，應酬大小人情世故，更不用說，一項都不能少。有時候，就是一個人分成幾個人，都忙不開。 苦于沒有公路，所有起屋的材料，全靠肩挑背馱。木材搬運，輕的兩人打對抬，一人一個墊肩包、一個簡杈，抬的時候，將墊肩包放在肩膀和木材之間，減緩壓力。承重不起的時候，就用簡杈支起木材，歇一會兒，然后繼續前行。重的呢，就得三人或四人合力去抬。四人工字形，就是在木材的兩頭安上鐵絲套或粗繩套，再穿入木頭杠子，杠子兩頭各一人，這樣，木材前后就有四人合力抬著，相對比較輕省。三人丁字形，適用于一頭粗一頭細的次重木材，粗的一頭抬法不變，細的一頭則是采取打對抬的辦法。無論哪種辦法，一如螞蟻搬家，都是利用團隊的力量完成個體無法完成的任務，關鍵在于合作。起屋最苦最累的活兒，就是打土墻。挖土、背土、夯土、提板、整墻，每一項都不簡單，拜師學藝的前提是身強力壯，否則，你會吃不消的。土墻規模的大小，要根據東家木材的好壞決定。木材好的地方不打土墻；木材次的地方只打外圍圈子墻，以減少裝板壁的面積；木材差的地方，除了樓梭、檁子、門窗、椽子、樓板而外，所有屋的立面部分，全是土墻。這種情況，有點類似于現在區分房屋好壞的幾個類別。全是土墻的，檔次低一點，但成本也少了許多。不打土墻全是板壁的，屬于一類。我起屋的類型，是打外圍圈子墻的那種，屬于二類，成本中等。屋瓦的搬運，是用專門承重的腳背簍，上面放置裝有土瓦的篾筐，帶上丁字形打杵，背負著獨立前行。走不動了，就將打杵置于腳背簍底子上，支撐著歇息一會兒。它檢驗的是個體的本力。起屋是個系統工程，頭緒多，戰線長。以工還工的模式，畢竟有限，絕大多數活兒必須請工，而且是工資一打一開，不賒不掛。除了木匠、土匠是講好一棟屋多少錢而外，那個年代請工，大多是兩塊錢一天。當然輕省活兒，也有出一塊五的。即便如此，也嚴重地負擔不起啊。 （三）好不容易熬到立屋、上梁的一天，親朋好友悉數到場，好不熱鬧。回想施工過程的辛酸苦辣，放眼馬到成功的壯觀場面，一股暖流像歲月窖藏的陳年老酒，舒緩地涌上心頭，蓋過五味雜陳的深情過往，瞬間，將無比的熱情、喜悅、自信和豪邁，通過喜慶祥和的溢美之情，傳遞給現場各位佳賓，和著祝賀的鞭炮聲、悠揚的鎖吶聲、人們的歡笑聲……說是喜氣洋洋、滿院生輝，一點都不為過。整棟屋的建設，選址、備料、造型、上梁、裝修，前后花了約大半年時間，其中最為重要、最具特色的環節就是上梁。東家按照當地習俗，選定“黃道吉日”上梁，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儀式，或看熱鬧，或出力幫忙。在民間，這是頂格的大事。上梁活動一般包括排扇（將柱子、木枋按預定的順序排在一起）、起扇、開梁口、纏梁、上梁、拋梁粑等過程。上梁之前，掌墨師（木匠師傅）要燒香奠酒，敬祭天地神靈，恭請魯班爺降臨，扶柱安梁，祈福千秋。祭的時候，捉一只大紅公雞，一口將雞冠咬斷，滴血于梁木，以避煞氣，還要念咒語，行法事。畢，即命升梁。 上梁時，鞭炮齊鳴，兩人抬梁木，沿左右事先備好的云梯上升，掌墨師口誦吉祥辭令：“手攀雙龍，腳踏云梯，步步登高，節節升起。上一步，天長地久；上二步，地久天長；上三步，榮華富貴；上四步，金銀滿堂；上五步，五子登科；上六步，六合同春；上七步，七星高照；上八步，八面風光；上九步，九霄聞名；上十步，十全十美。”一步步上升，至屋脊，將梁木放入兩邊中柱頂端的銜口內，即頌長發其祥。與此同時，主人將紅布披在梁木上，謂之“披紅”。接著，有人登上屋頂，將五谷雜糧制成的粑粑、餅干、糖果之類，向眾人拋灑，叫做“拋梁粑”。其后，主人移步堂前，接受親朋賀禮，同喜同賀。隨著支客師一聲號令：“吃飯了，請眾賓客入席！“整個活動接近尾聲。新房子住上不到兩年，女兒該上學前班了（那時的鄉鎮沒有幼兒園）。時任中學校長的我，出差漸多，就給妻子找了個學校后勤上班的工作，一并帶帶孩子。平常，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回家住上一些時日。之后，工作調動，離家越來越遠，兩個孩子上學，負擔越來越大，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后來，一學期，或一年，能回去一次就算不錯了。 （四）“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三十八年過去，孩子們早已工作，各自成家，都有了孩子，我也如期退休。住在校園的集資房，鈴聲從早上六點起床，到晚上十點就寢，加上三個年級錯峰就餐，一天之內，要響五十多遍。上班的時候，覺著很正常，挺習慣的，怎么突然就覺得嘈雜、不怎么安靜了呢？孩子們買的商品房，樓上是別人的，樓下是別人的，左邊是別人的，右邊還是別人的，里面的隔墻不敢動，僅剩下有限的空間可以棲身。年老，都忌諱和子女一起住的情況姑且不論，120幾平的房子，除去公攤面積，不足100平，住起來擠擠絆絆的，那也不是養老的佳處。突然想起了老家的房子。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大部杇壞，只剩下半截土墻圈子，屹立不倒，看見曾經的主人來訪，隱約呈現出往日壯觀氣勢的輪廓……那惦記，那親切，那悔不當初的情緒，陡然漫過腦海，涌入胸懷。駐足良久，便有了“兔兒沿山跑，還來歸舊窩”的那種回歸故里的情感認同。打聽房屋造價，考察建筑風格，聯系心儀的施工隊伍，擇吉日，簽合同，謀劃布局，萬事具備。甲辰四月初六，房屋再造，破土動工。原地基，原尺寸，原朝向，只是挖鋤變成了挖機，背材料變成了車子拉材料，推石磨變成了買面粉，墻腳變成了地圈梁，柱頭變成了鋼筋混凝土，土墻變成了磚粉墻，木樓變成了水泥板，屋頂變成了瓷瓦，門窗變成了合金、實木、斷橋鋁。內涵上，吸取前人的經驗教訓，盡量朝著裝修城鎮化，室內電氣化，通信網絡化的目標靠近，努力跟上時代的節拍，讓人看起來，多少有點“鄉村外貌，城市內容“的味道。 起屋的程序上，平整場地，依然是首當其沖的第一步，包括通水、通電、通路、平地基的“三通一平“，為后續施工做準備。然后是地基處理，挖基坑、打墊層、做基礎，為整棟房屋提供重力支撐。主體結構呢，從基礎圈梁開始，扎筋、支模、澆筑樓地板，直到封頂。框架完成后，開始砌墻、上搓砂、做屋頂，構建木架或鋼架，蓋上專用的現代瓷瓦，就算大功告成。室內裝修，工程量約占整個起屋的百分之四十，但在資金使用上，至少要占百分之六十。也就是通常說的倒四六開。為節約時間，提高效率，在水電管線施工的同時，進行門窗欄桿的安裝，省時省工，是個不錯的安排。室內粉刷、貼磚、吊頂、灶臺、各類柜子，則根據情況，同步或交錯進行均可。最后是根據房屋功能，購買安裝相關設備，確保房屋完工，即能正常使用。常言道：“千工怕的打起手，打起手不要一千工”。整棟房屋從動工到喬遷，加上之前修筑入戶公路的時間，用時261天。除去下雨阻工、每層現澆板的養護時間，實際用時228天（鄉下條件有限，算是最快的呢）。施工期間，查閱天氣預報，推敲氣象諺語，計算施工時段，是經常要做的必修課。如此這般，有效利用無雨天，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六月中旬，好幾天小到中雨，不是早晨下，就是午后淋，堂兄說：“‘早上的雨兒下到中，中午的雨兒下到雞上籠，’是前人的經驗總結，很準很準的。”我買來塑料，蓋好水泥磚，巧妙利用雨停的時段，安排砌墻（只要磚是干的，停雨即可砌墻），前前后后節約不少時間。有時候，據此安排，例外落空，堂兄又說：“‘久雨不依甲子，久晴不依甲子。’也是老輩子說的，要靈活掌握。”呵呵，大體上，我還是信前一句。 （五）喬遷之際，好多年沒回過娘屋的姐妹們都來了。七十八歲的大姐，本來就暈車，坐一次車，回去要打好幾天的針，這次硬是立了良心回來。她說，高興，再怎么難，爬也要爬回來。是啊！之前，娘屋的兄弟，要么打工不在家，進不了屋，要么屋垮了，沒屋可進。想娘家了，遇上辦別的事情，就順道去看看，累了就在路邊的石塊上歇會兒，渴了就喝一捧老水井的涼水，餓了就堅持堅持，等回去再說。娘屋跟前鄰近的年輕人，她們多不認識，空手到別人屋里，覺得不好，想去想來，怕打擾別人，就只有這樣了。其實，姐妹們想多了，娘屋的鄰居們，都是非常非常好客的。搬家這天，天氣好，太陽大。好多年沒到一起的兄弟姐妹，在新屋前照了一張合影，女兒發在親友群里，姐妹們見到認識的人，總是打開手機叫別人看：他大舅起屋了，這是在新屋前頭照的。 【作者簡介】毛興凱，筆名腰懸河，男，土家族，字同仁，號前川瀑布，湖北巴東人，語文高級教師。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華辭賦家聯合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恩施州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曾在《中華辭賦》《齊魯文學》《南方散文》《青年作家》《文藝百花園》《襄陽文藝》《教書育人》《恩施日報》《恩施晚報》《神龍溪》等報刊雜志及多家媒體平臺登載。著有散文集《故鄉的心跳》《三更是鄉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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