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虛構留墨】歲月如歌（下）

羅逸

羅逸 （記于2000年冬） （上接中篇） “往事如風，癡心只是難懂……”歌聲從一家金碧輝煌的歌廳里隱隱傳來。“癡心只是難懂”這一句是他聽出的歌詞，是否準確他不敢肯定，但此刻正符合他的心境。真把他的初戀給青春熱線的青年朋友們講述，說他和蘋蘋在一個幽靜的冬夜，在一間溫馨的小木屋里，在一張溫暖的小木床上坐了一夜，僅僅是捧著雙手，他們會相信嗎?肯定不會!只會譏笑為那不過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上的愛情，或者說是少不更事，再不就是生理上有毛病，無法體驗到性的美妙和快樂。光陰荏苒，歲月流逝，當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常也懷疑是否真有那樣的一夜。盡管那一顰一笑都歷歷在目，那昵喃燕語都言猶在耳，他都覺得恍若夢境啊!那情致，那氛圍，猶如空谷幽蘭。那心與心的相銜相接相融相依，仿佛高山流水。今生今世，他也許再也沒有那種銷魂奪魄而又清新寡欲的感受了。 　　▲ 遠去的背影羅逸攝 　　……臨近春節，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大雪，山野仿佛鋪了一層厚厚的棉絮。年幼的松樹和葉厚的竹子被壓彎了瘦弱的身軀，有的嗶剝斷裂。茅草房檐邊，掛著冰凌條子，仿佛倒懸著一排竹筍。入夜，小街熱鬧起來。四里八鄉的山民們，三三兩兩來到公社學校的禮堂里。他們接到通知，公社文藝宣傳隊今晚節目彩排，也是向全公社人民作新年獻禮演出。明天他們將出發去縣里。 舞臺上三盞汽燈燃得亮堂。禮堂內板凳不夠坐，過道上擠滿了人。村童們的聲音像是一群鬧山麻雀，混合著大人們的葉子煙味，顯得熱氣騰騰。道班班長也來了，在臺下把頭歪來偏去找他，蓋過眾多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他聽見了，從舞臺的右前角探出頭來，朝班長揚一揚手中的二胡，算是回應。班長笑了，做了個使勁拉二胡的姿勢，樣子卻像舉槌敲鑼，嘴里說著什么，想必是“使勁拉的干活”。他點頭笑了，孩子們也跟著笑了。班長擠上前來幫著維持秩序，把爬在臺沿上的村童們趕開。 這場演出效果非常好。往常拉膩的樂曲今晚覺得很新鮮。一支支曲子在他的指尖流淌，隨他的手腕舒展蕩漾。他那親密的伙伴——二胡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音筒如同胸腔發出強烈的共鳴。他把樂曲表達得淋漓盡致，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蘋蘋呢，也自然而然進入了角色，演紅小兵給老奶奶做好事那份天真，演小常寶控訴土匪罪狀的那種悲憤，到恰到好處，非常感人。連不習慣鼓掌的山民們也把粗大的手掌拍得嘩嘩直響。 他覺得幸福，幸福得有點眩暈。演出結束，當公社革委會主任走上臺與宣傳隊全體成員一一握手祝賀演出成功時，唯獨不向站在后排的他伸手，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還沉浸在幸福中，回味著演出情景和自己二胡的余音繞梁，絲毫沒有在意革委會主任的眼神。 ▲ 青瓦木屋羅逸攝 　　留下他獨自一人收拾完服裝道具，提起二胡走出學校禮堂，哼著曲子往公社食堂邊上的臨時住所走去。踏著地上的積雪嚓嚓作響，仿佛是一組歡快的節拍。他的宿舍是公社食堂的柴房，騰出一堆柴禾打了一個地鋪。除了那個刻骨銘心的一夜，他每天晚上都在這里就寢。還沒走攏，只見有人從柴房里打著電筒出來。雪光中，他看清是道班班長，肩上扛著他的鋪蓋卷。他詫異萬分：“你……?” “唉，跟我回道班吧。” “什么?明天我們進縣城演出咧!” “你呀，小兄弟，去不成了!”班長拍了拍他瘦弱的肩，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他相信班長不會哄他，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錯。班長拽著他走出公社大院，拐過小街場口，見四下沒人影了，才告訴他：節目快要演完時，公社革委會主任派人找到班長，叫班長等彩排結束后就領他回去。因為進縣城演出前要把最后一道政審關，他不合格，給刷下來了。反正宣傳隊的節目有曲譜，縣里的文工團有樂隊，水平高，請他們伴奏就得了。 “進宣傳隊我填了政審表的，公社同意了才接收的呀!” “唉，說你在宣傳隊表現不好，竟敢打城里‘知青’的主意。說不把你當作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壞分子抓起來，就算對得起你了。” 他的頭嗡的一聲脹大了，怪不得散場時看不到蘋蘋。回想起革委會主任那異樣的眼神，他仿佛從峰巔滑向谷底，說不定還有深淵等著他跌下去…… 　　▲ 過河的跳蹬羅逸攝 　　空曠的雪野寒光一片。山坡上一棵枯樹伴著一間草房的輪廓清晰可見。黑色緞帶似的小溪曲曲彎彎發出嘆息。窄窄的鄉村公路上，一群雜亂的腳印過后又添了班長和他的腳印。 爬上山坳，公社街上那幾點燈火就要在視線中消失了。隱隱有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劃破寒夜定迷茫，遠遠傳來。他轉過身來奔下山坳，不顧一切迎上去。 蘋蘋追來了，跌跌撞撞的。沒等他伸出手，她就撲倒了。他一把扶起她，好生心痛，替他拍打掉身上的雪。 “是我，我說我喜歡你，我給我姐姐講了。她不準，她，她還給公社匯報了……她哪是我的姐呀!”蘋蘋一頓足，扭頭對著身后哭喊。 蘋蘋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是她的姐姐，遠遠站著，不靠近也不吱聲，如同一段木頭。他這才想起她姐姐從縣里演講回來后，老是像一個影子貼著蘋蘋，一步不離，使得他想和蘋蘋單獨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 “帶我走吧，我隨你到天涯海角!” “不行!”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是男子漢，男子漢不能拖累小女子，她本身應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毅然決然地說，“你還小，不能因為我害了你。你……就當我是你的哥哥吧，等哪一天我再來看你。不，不!你應該把我忘記!” 他緊緊攥住她的雙手，冰涼冰涼的，再用力一捏，放開了，轉身又大步往坳口走去，那里有班長等著他。凜冽的寒風中，一股男子漢的豪情在胸中激蕩，仿佛易水河邊，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天地茫茫，曠野蕭蕭。山坳上，雪野中，一陣哽咽顫抖的歌聲追著他的背影，如同杜鵑聲聲啼血—— “阿哥，你何須說，何須說， 且聽我為你唱支歌， 我只能唱一支啊無字的歌， 為了我的歌， 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 薄薄的竹林羅逸攝 　　終于走過三條大街，完結了他今晚回家的里程。踏進住宅小區，遠遠就能看見那座造型別致的“高知樓”。六樓的窗戶還透出光亮。女兒肯定睡了，明天她要考試。妻子還在等他，等他回來幫他分析這次嘉賓主持表現的得失。 這真是一座讓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那年，回到公社道班度過那令人心碎的春節后，他就隨一支地質隊當民工，去了外省的一個山區，在深谷荒野中搞鉆探，取出地下的石頭讓專家們研究。兩年后恢復高考，他回到家鄉參加復習。聽人說，那次宣傳隊在縣里參加調演，“小常寶”唱“深山訴苦”的唱段時，悲憤得把一聲長長的“爹”叫成“哥”后，就昏倒在了臺上……不久，她就因身體原因，回到了生她養她的城市，在一家工廠里上班……他的心又一次滴血。 “……為了我的歌，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蘋蘋怕他走上絕路，曾用這歌給他作臨別叮囑，她卻那樣活著！他發誓要擠進這座城市。終于，大學畢業后，在學界已嶄露頭角的他堂堂正正邁進了這座城市。他開始尋覓，大街小巷，菜市商場，特別是工廠，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打探蘋蘋的機會。有一天，他在公共汽車上看到一位姑娘的側影象是蘋蘋時，他急切地擠上去故意碰她一下。姑娘不是蘋蘋，對他的無禮很生氣。不過，后來這姑娘就成了他今天的妻子。 ▲ 茫茫雪野羅逸攝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他一直很懷念鄉間那些日子。多少次夢中，他都會被蘋蘋昏倒在臺上的情景驚醒…… 到了家門口，沒等他掏鑰匙開門，門就拉開了，看著他疲憊的神色，妻子沒問什么，也免去了同他討論特邀嘉賓主持的得失，整理床鋪讓他睡覺。他倒在床上舒展四肢，象一個“大”字，怪頭怪腦冒出一位名人的大實話： “白天，我穿上外衣工作。晚上，我脫下外衣睡覺。” （全文完）? ▲ 《遵義文藝》2001年第2期刊發 （作者系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攝影家協會會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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