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故鄉如夢,沉睡在我記憶的深處,又在父親綿長的追念里逐漸醒來。</p><p class="ql-block"> 我的故鄉,準確定義是距離福鼎市十一公里外前歧鎮西部的小岳村,海拔不過百米,連綿的丘巒如隨意潑出的墨汁,在時光的長風吹過后,留下一道道起伏的褶皺。山上的草木有這片山的紋理,黃土落進村民的褲腿寫滿艱辛和命運,也寫下一生的痕跡,生命與土地也就有了年年歲歲的輪回。這里,曾經與世無爭,山色含煙,清泉流響。祖輩們原來的住所是在田梗邊搭建的木屋,夏季蚊蟲聲勢浩蕩,冬天陰冷潮濕,四野來風。農人就像一株莊稼,離土地越近,心里越踏實。土地養活了農民,農民賦予土地更永恒的生命力——在繁衍后代時發出撩撥心弦的叫聲里,在耕牛粗重的喘息聲里,在一片毛絨絨的白茶舒筋伸腰的生長里,在柚樹四季開出的花香里,在柴火跳躍的鍋灶里……土地,生機勃勃,一無所有的人們也從土地上擁有了所有。</p><p class="ql-block"> 在父親失去雙親,賣掉家里唯一可以變現的一把鋤頭出去闖蕩生活后,陪伴著幾代人春去秋來的老屋,隱落在山里,孤獨地老去。</p> <p class="ql-block"> 值得慶幸的是,還有幾位宗親一輩子守著故鄉。數畝薄田,幾片山林,養活了他們,也養活了村莊。只要還有一個人住在這里,村莊就不會是一個沒有人煙的空城,就有了動物的叫聲、植物的呼吸聲之外的哭聲、笑聲。人沒有植物那么深的根,卻是土地上扎根最深的物種,除了生命和時間,還注入了無盡的情感。 </p><p class="ql-block"> 我第三次重返故鄉,已是深秋。山風清涼地飄著。菜園一片綠,大棵大棵的蓋菜站在秋風里,占領屬于它蓬勃生長的季節,慷慨地給就要入冬的大地,披上一件綠油油的外衣。我打開新居的密碼鎖時,一片樹葉隨我走進了家門,我第一次對落葉產生感激。當我們在外面的世界奔波勞碌的時候,一聲鳥鳴,一株草,半輪的山月替我們守護著家門。 </p><p class="ql-block"> 我從村莊的這頭慢悠悠地轉到那頭,找不到當年的私塾,看不到穿著長衫的秀才老先生,聽不到父親抑揚頓挫的讀書聲,但看到它遠去的公雞叫醒的每個黎明,倦鳥歸巢的每個黃昏,也看到了父親的童年就站在這里。一樹樹黃橙橙的桔子、柚子,和秋光中散落的枯蝶木葉、不遠處圓通寺的渺渺誦經聲,于我都是可親的,于我都是值得懷念的。不知故鄉從前的模樣,我多想像一只小魚向它游來,潛入清澈的溪底。風一吹,陌生的、親切的、疑惑的、無數的情感被瞬間喚醒,蕩起層層漣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故鄉如合十的佛掌,輕輕地將我舉在胸前。</p><p class="ql-block"> 站在這里,我就是故鄉的一部分。我愿是四季柚的一片葉,將自己最芬芳的清香,獻給籠屜里的面食;我愿是故鄉一盞幽香的白茶,獻給勞作歸來的鄉親消渴解乏、益壽延年;我愿是一片白月光,照亮昏暗的小徑,把每個懷鄉的夢點亮;我愿是一只鳧水的野鴨,與山澗淙淙的小溪深情相守?;蛘呔妥鲆坏尉К撎尥傅穆吨?,滴落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將自己短暫的一生融入這一片土地,永不分離。</p><p class="ql-block"> 與我們關系最為密切的文嬸,一大早扛著鋤頭去田里勞動,她是離不開土地的人。七十多歲了,一直駐守著田里的蔬菜、山上的果林、山坡上的茶園。每年,都會給我們送上一籃子楊梅,幾袋子四季柚。幾年前鄉鄰送的老茶,讓老茶客的竹影贊不絕口,不斷地說:“還是這老茶好。喝到嘴里好,才是真正的好茶?!惫枢l的老茶,以故鄉的味道在我們的身體里緩緩打開,這是泥土的味道,這是雨水的味道,這是生命的味道。這是在北緯27度,山海交融、氣候濕潤的黃壤、紅壤和紫壤交替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故鄉茶,讓我們多年之后喝茶的時候,還常常想起。</p><p class="ql-block"> 故鄉和他鄉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所以一代又一代背井離鄉的游子,才會在心中升起一縷縷斬不斷的鄉愁。</p> <p class="ql-block"> 故鄉,有時是具象的,如一間茅草屋,一座小墳頭,一碗野菜粥,有時是抽象的,落雨飄風的茶香,日暮途窮的嘆息,翹首以盼的重逢。</p><p class="ql-block"> 都說:此心安處是吾鄉,而父親的故鄉,永遠是種滿四季柚的小岳村,永遠是祖祖輩輩埋骨的獅子山頭??嚯y的童年,讓父親遠走他鄉,又因工作需要,落腳在一個又一個地方。當他與一片陌生的土地混熟的時候,下一輪調令又讓他重新啟程。他鄉也就永遠成了他鄉。我們如候鳥隨父親遷徙,而父親如鴻雁思歸,最終飛回到了故鄉。離鄉的路有千萬條,而回家的路只有一條,樹高千丈,葉落歸根。</p><p class="ql-block"> 父親再也無法遠行,卻說起,清明的時候,要回老家再住幾天。故鄉,于父親,是鄉音繞耳,是夢中雙親。是老牛臥在草地上,一邊反芻著胃里的青草,一邊曬著明媚的陽光。是當老屋升起裊裊炊煙的時候,母親扯著嗓子呼喚兒子回家:“吃飯了,吃飯了?!蹦且宦暵暫魡荆两襁€在耳畔回響。終有一天,父親會睡在這一生也不能相忘的故鄉的夢里。</p><p class="ql-block"> 當我告別故鄉,忍不住頻頻回望,故鄉就在身后,形影相隨。多年以后,我們會不會再回到這個有夢的故鄉?</p> <p class="ql-block">圖片來自視頻號:御風臻(感謝原創作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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