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報紙糊的春節

薛仲舒

臘月二十八的晨霧還未散盡，我踩著結霜的田埂往村口張望。書包里裝著期末考第一名的獎狀，還有偷偷攢下的十顆水果糖——那是要給表弟表妹們的新年驚喜。縣城班車噴著黑煙駛來時，車窗上凝結的冰花簌簌往下掉，像極了姥爺棉襖里鉆出的蘆花。"宇子！"車還沒停穩，就聽見姥爺沙啞的吆喝。他站在老槐樹下，駝背彎成問號的形狀，手里攥著根烤得焦黑的玉米棒——那準是給我暖手用的。去年媽媽給他織的毛線帽歪戴著，露出的白發在風里一顫一顫，像是要替他說出那些藏在皺紋里的想念。推開吱呀作響的榆木門，土墻上新糊的報紙還泛著糨糊的清香。人民日報頭版的紅字映著灶火，在姥姥搟面的白霧里忽明忽暗。"又長個兒了。"姥姥用沾滿面粉的手比劃我頭頂，在印著"農業學大寨"的舊報紙上留下一串白指印。墻角陶罐里的凍柿子裹著層薄霜，咬開時沁涼的甜直鉆心窩，表妹小梅扒著門框眼巴巴望著，我忙把剩下半個塞進她凍得通紅的小手里。村東頭的老井結了冰蓋子，二蛋他們正拿石頭砸冰窟窿。扁擔壓在肩上生疼，我卻故意挺直腰板學姥爺走路的架勢。井繩勒進掌心時，忽然想起去年離村時姥爺往我書包里塞的煮雞蛋，溫熱的，帶著他掌心的老繭。臘月二十九的鑼鼓震得雪粒子從房檐撲簌簌往下掉。踩著高蹺的秧歌隊經過時，三舅把嗩吶吹得百轉千回。我把姥姥塞的糖三角掰成五瓣，表弟鐵柱舔著糖餡直轉圈，小妹們用紅頭繩系著彩綢追打嬉鬧。暮色里，姥爺蹲在灶前扒拉烤紅薯，火光在他臉上跳著舞，把那些溝壑縱橫的皺紋描成金色的溪流。守歲那夜，全家圍著炕桌包餃子。姥爺搟的劑子圓得像十五的月，我包的餃子卻總露餡。窗花上的胖娃娃抱著鯉魚笑，炕頭的舊收音機滋啦滋啦唱著《朝陽溝》。當舅舅從灶灰里扒出焦香的玉米餅，當第一掛鞭炮在雪地里炸響，當新糊的報紙墻映著守歲的燭光，我知道這土坯房里的新年，永遠比城里的樓房溫暖明亮。天蒙蒙亮時，姥爺往我枕邊塞了個紅紙包。展開是張泛黃的報紙，1978年的《光明日報》，邊角用鋼筆工整寫著："給我們宇子糊新房"。窗欞外，新貼的報紙正在晨光里舒展，那些承載過時代風云的鉛字，此刻正溫柔地包裹著一個小村莊最珍貴的年味。 正月初二晌午，河對岸王格莊的秧歌隊踩著冰面來了。領頭的“漁夫”頭戴斗笠，腰間拴著串銅鈴，高蹺扎進雪地足有半尺深。三舅把銅鑼掄圓了敲，鼓點密得能落下雹子。兩支隊伍在曬谷場上擺開陣勢，彩綢翻飛間，鼓槌成了指揮千軍萬馬的令箭——我們村的“貨郎”轉著撥浪鼓繞場三周，王格莊的“小媳婦”便甩著假辮子連翻七個筋斗。雪沫子混著黃土揚起來，老少爺們跺著凍麻的腳喝彩，震落了老槐樹梢的殘雪。初三雞叫頭遍，姥爺往我棉襖兜里塞了把炒花生。“今日要走七個門呢。”他呵著白氣說。十里八鄉的規矩，拜年要像串糖葫蘆似的挨村吃席。頭一站在趙家溝，八仙桌上擺著九大碗，穿紅襖的新媳婦低頭分筷子，發髻上的絨花直顫悠。二嬸子往我碗底埋了個荷包蛋，油星子在酸菜粉條里化開，燙得舌尖發麻。轉到日落西山，走到第七個村時，我的對襟棉襖扣子早就解開了。馬家屯的老姑奶奶攥著我的手不放，銅煙鍋指墻上新糊的報紙：“認字娃給念念這標題？”1982年的《農民日報》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幾個字被她用紅紙框著，粗糲的手掌一遍遍撫過那些鉛字，像是摸熟了地里最金貴的麥穗。歸途上月亮爬得比燈籠還高，雪地讓月光泡得發藍。喝醉的三舅哼著呂劇摔進草垛，表弟舉著風車在田壟上瘋跑。姥爺的棉鞋踩出咯吱咯吱的響，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竟是馬家屯灶臺上最后一塊黃米糕，還帶著老人的體溫。深夜躺在炕上，衣兜里花生糖果漲得滾圓。新糊的報紙墻被月光漂得更白了，1978年的社論挨著1983年的春耕通知。姥爺的鼾聲一起一伏，像遠處尚未停歇的秧歌鼓點。我知道這些糊墻的舊報紙終將泛黃，可那些在字縫里生根發芽的年味，早把根扎進了血脈最暖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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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仲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