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連播《命有五符——致敬1950年代生人》第二符知識青年第35節烏鴉血（2-1）

張云海

請點擊收聽 北美星云 第35節烏鴉血（2-1） 整整一個冬季，薛美蓮每天清晨走街串巷，登高爬低，樂此不疲地撿拾糞便。日積月累，到了第二年開春，知青屋門前的路邊上竟然堆起了一座像模像樣的大糞堆。這個糞堆給梁王村知青點帶來了意外的收獲與驚喜。1976年初夏，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瓢子成熟了。這種形狀和大小酷似蒼耳，通體雪白，點綴著麻色小點的漿果，是青年們的最愛。他們隨手薅住幾個碎娃，交給他們5分錢，一只飯盒。碎娃們就歡呼雀躍，蹦蹦跳跳地跑出村去。不大功夫，碎娃們就將滿滿一大飯盒瓢子交到青年們的手上。青年們各自拿出自己的搪瓷碗，不拘多少，倒進碗里，拌上少許白糖，便可以大快朵頤了。鄺繼文邊吃邊白活，說這種漿果在《圣經》里叫嗎哪，上帝曾經用它救過以色列人的命。正說得熱鬧，喜訊來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羅紅霞，帶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來給大家傳遞喜訊。羅副主任說，薛美蓮敢于自我革命，誓與一切傳統觀念實行最徹底決裂的感人事跡，得到了公社和縣上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準備將她塑造成全縣知識青年的先進典型。“諾，”羅副主任指指身邊的小伙子，說：“這位小李子就是縣委宣傳部的筆桿子，這次專程下來搜集整理材料，經領導審閱通過后，準備在全縣知青工作會議上將薛美蓮和梁王村知青點的先進事跡向全縣100多個知青點上加以推廣。”薛美蓮的故事讓小李子靈感大動，回到縣城后很快寫出了一篇5000多字的長篇紀實通訊。主標題是《沃土與鮮花》，副標題是“——記出污泥而不染的美蓮”。文章通過覆蓋全縣的有線廣播系統播出后，好評如潮。薛美蓮終于如愿以償，經李坪生產大隊和洛坪公社革委會的一致推薦，薛美蓮毫無懸念地被評為全縣優秀知識青年。梁王村知青點也同時被評為先進集體。聽說縣知青辦正在積極準備材料，要把薛美蓮的事跡上報到省里。那段日子里，梁王村的青年見到外村的青年，大都會很得意地把兩只眼睛吊起來，人家就在背地里挖苦說，梁王村的知識青年臉上都長了狗毛。那天下午三點左右，趙大圈背著高高一背架茅刺回到知青屋。干凈明亮的太陽高高掛在西南上空，強烈的陽光照在臉上，汗水凝結成鹽漬，有些灼痛。趙大圈把茅刺卸在廚房東側屋檐下，那里的茅刺已堆積如山。趙大圈鉆進廚房，咕嘟咕嘟灌下半馬勺甘冽的山泉水。當值的鄺繼文和張瓊芝都不見蹤影。趙大圈看看時間尚早，想再去南灣割一回茅刺，剛走出廚房，忽聽東廂房女生宿舍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尖叫，那是薛美蓮的聲音。趙大圈立刻收住腳步，緊張兮兮地隔著窗戶問：“你怎么啦？”窗戶嘩啦一聲被拽開，薛美蓮高舉著右手食指，笑瞇瞇地招呼說：“趙大圈，你進來！”薛美蓮上身穿了一件淺黃色腈綸緊身內衣，趙大圈看見薛美蓮胸脯上突起的兩坨，就有點兒手足無措。薛美蓮始終高舉著右手食指，左手捏著一枚縫衣針，連連招呼說：“來來來，趙大圈，你進來，你進來給我幫個忙！”薛美蓮伸手將縫衣針遞給趙大圈，然后伸出右手食指，說：“來，扎我！”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蹊蹺。趙大圈被迫拿過縫衣針，努力將兩個眼仁兒向中間靠攏，以便看清懟在鼻子底下的那根手指頭。“你，你這是？”趙大圈茫然問道。薛美蓮看上去很亢奮，看不出有什么問題或者沒有什么問題。她把右手食指再往趙大圈眼前懟了懟，說：“來，扎我！”趙大圈連連后退，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薛美蓮驚呼一聲，連忙伸手捉住趙大圈的手腕，又猛然松開，臉就紅了。薛美蓮的臉一紅，趙大圈的臉也開始發燒，可他還是弄不明白薛美蓮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薛美蓮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尖銳倉皇，顯然是在掩飾心里的某種波動。薛美蓮大笑時隱藏在胸前的兩只小兔子隨之上躥下跳，煞是好看。趙大圈拿不準自己是應該同薛美蓮一起大笑還是努力保持矜持。“來來來，趙大圈，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薛美蓮指指窗戶下面一只充當書桌的白皮大木箱，木箱上鋪著一張寫滿毛筆字的單開白紙，很像前些年風靡城鄉的大字報。薛美蓮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扯起白紙，對趙大圈說：“你幫我看看，有沒有錯別字，有沒有不通順的地方。”趙大圈恍然明白過來，這是薛美蓮為參加全縣知青工作會議準備的發言稿啊！薛美蓮的毛筆字實在不怎么樣，每一個字都像被雨淋過的小雞雛，看上去扎扎煞煞又可憐兮兮。發言稿的標題是《扎根農村一輩子，誓死捍衛文革成果——致全縣知識青年的一封公開信》。趙大圈覺得這樣的標題假如放在前幾年還說得過去，可放在當下就顯得有點兒不合時宜了，因為誰都知道所謂“扎根農村”早已演變成了一句漂亮話兒，沒人信以為真，更沒人愿意真正落實在行動上。如果薛美蓮在大會上硬要那么說，弄不好會把全縣的知青都給得罪了。他很想建議薛美蓮把標題改一改，比如改成“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或者“黨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這些應該都是不錯的選擇。可趙大圈什么也沒說，他知道即便說了薛美蓮也不會接受。薛美蓮見趙大圈半天不吭聲，就輕聲問道：“有什么不合適的么？”趙大圈搖搖頭，笑著說：“挺好挺好！”思索一下，又問：“你怎么不讓鄺繼文看看，他懂的多，作文寫得也好。”薛美蓮臉上露出不屑，說：“那個人，太清高，太格澀，不想讓他看！”薛美蓮的話讓趙大圈感到很熨帖，很舒坦。他也很想順著薛美蓮的意思再加把火，說幾句風涼話，又怕被薛美蓮看做是落井下石，便撇撇嘴，什么也沒說。薛美蓮指了指發言稿的落款處，再把右手食指戳到趙大圈的鼻子底下。趙大圈一下子明白了：薛美蓮這是要寫血書啊！趙大圈覺得文革已經過去9年了，沒有必要把事情弄得如此血腥，于是說：“你這是何苦呢？我認為只要態度端正，用墨汁簽名和用血簽名是一樣的。或者，你就按一個紅手印吧！”“絕對不一樣！”薛美蓮一甩頭，左手拤腰，右指著趙大圈，正色說道：“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紅色江山，也需要我們用鮮血來捍衛，不出點兒血行嗎？來，扎吧扎吧！我不怕疼！”“可是我怕血！我看見血就迷糊。”趙大圈把縫衣針還給薛美蓮：“要扎，還是你自己扎吧。”薛美蓮突然笑了，說：“真是巧了！我看見血也迷糊。你進來之前我已經扎了好幾下，就是扎不出血來，急死我了，這可怎么辦呀？”薛美蓮跺了兩下腳，急切地望著趙大圈。“要不，”趙大圈試探著說：“就扎我吧，用我的血代替你的血。”“你不是見不得血嗎？”“為了你，我豁出去了！”薛美蓮愣了一下，翻了翻眼皮，迅速掃了趙大圈一眼，眼睛里漸漸浮出了一些柔軟和暖意，可說出話來卻依舊凸顯著距離：“趙大圈同學，你這樣說我很感動，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議。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我怎么能隨便讓別人代替呢！來，扎吧，扎吧！你要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就別扭扭捏捏的！”趙大圈抖抖索索地捉住薛美蓮的右手食指，眼前出現了短暫的幻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又很陌生，夢里見過千百回，沒想到卻以如此怪異的方式變成了現實。趙大圈有點兒不知所措，捏著縫衣針猶猶豫豫，下不了手。“扎呀！”薛美蓮緊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不遠萬里……”绔嗤一下，薛美蓮渾身一哆嗦，趙大圈也跟著一哆嗦。薛美蓮慢慢睜開眼睛，只見慘白的指頭肚兒上死氣沉沉。薛美蓮用左手攥住右手食指，像擠羊奶一樣擠了兩下，放在眼前仔細觀察，卻沒看見有任何紅色或綠色的東西冒出來。薛美蓮鼓勵趙大圈說：“再來！”绔嗤又一下，指頭肚兒上還是沒什么變化。薛美蓮有些失望，嗔怪道：“你這人怎么這么膽小？你就把我的手指頭當作劉文彩的腦袋好了。來，再來！”第三下終于有了效果，一粒火柴頭大小的血珠兒從薛美蓮的手指頭上冒了出來。薛美蓮欣喜若狂，對趙大圈說了一句：“你真夠爺們兒！”趙大圈癡癡地望著薛美蓮的嘴唇，突然發現那嘴唇上竟然長著一層細細的絨毛，頓時感覺云里霧里，不知道薛美蓮究竟是人還是鬼。薛美蓮舉起右手，莊嚴地將那顆嬌艷似火的血珠兒涂抹在《公開信》的落款處。效果自然很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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