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班主任的日子

雷國華

晨光微熹時，我踩著路燈下梧桐葉的斑駁影子走向校門。政哥請假一周，動手術，要我代理一周班主任，想想自己當初中班主任，還是二十多年前，（近十多年都在高中小學）。二十年未執的班級鑰匙在掌心發燙，像枚遺落在時光里的青橄欖，此刻突然滾回我的衣袋。 六點四十分的寢室已經燈火通明。班上幾位寄宿生準時起床，正在打掃衛生，玻璃上的霜花正被他們呼出的白氣融化。"老師，您真來當代理班主任啦？"胖胖的男孩仰起臉，眉毛上沾著細碎的水珠。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總幫我整理作業本的課代表，他如今應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在食堂簡單的吃了幾口早餐，我趕到教室，沒想到孩子們都提前來了，整整齊齊，班長已經在黑板上寫下晨讀的任務，除了一位同學在打掃衛生，其余的都自覺開始讀書，我的一周代理班主任生活就在這瑯瑯書聲中開始了…… 周一是開學典禮。這幾天撞上流感，辦公室的酒精味裹挾著我時斷時續的咳嗽聲，像潮水漫過走廊。連續下了一周的春雨，空氣中還彌漫著春寒的料峭，孩子們依次上臺領獎，那分內心的微笑早已忘卻了冷風中的寒意，一個個興高采烈，手里攥得火熱的獎品，我估計心已經飛回家了，一定迫不及待他想報告家長這份驕傲。我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抽空給孩子們在班上再弄了個簡短的表彰儀式，伴隨著沙啞的嗓音再次表揚優秀的孩子們，那一刻我恍然看見三十年前的自己，在發燒的冬日堅持帶學生排練元旦晚會，最后攤倒在病床的那個難忘的新年。 守晚自習的夜，很靜很靜，靜得只聽見孩子們沙沙的寫字聲，人都說一位好的老師會影響全班學生，而我認為一班好學生同樣會感染老師，在如此安靜的學習氛圍中我也忍不住在講臺上翻開今年教師讀書會安排的第一本書《日子瘋長》。待孩子們放學回家，幾位寄宿生安然就寢，我終于可以騎上我的小毛驢，借著街上的路燈回家，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校園的玉蘭正醞釀花苞，在這連日的陰雨中一直無法綻放，暗香浮動的剎那，我突然發覺一個道理：教育其實不是修正錯漏的橡皮，而是像這百年的玉蘭承接露水的花瓣，陪伴與守護一定是最有效的方式。 周二的雨來得猝不及防。Z家長冒雨給孩子送來新書，雨水順著帽沿往下淌，我站在教室門趕緊接過裝書的袋子，自然而然觸踫到他那粗糙而有力的雙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家訪時見過的那些手——布滿繭子的、沾著機油的、貼著膏藥的——此刻都在記憶里輕輕顫動，任何時代，父母對孩子們的無私是相同的。 　　天終于放晴，寄宿的孩子們終于可以晨跑了！我生怕早晨起不來，鬧鐘6點準時催響，很想再睡一會，但孩子們如果一大早看不到老師，就像小時候我們放學回家見不到媽媽一樣，會有莫名的失落，于是還是堅守承諾，起！跑！清晨的空氣中還帶著冰涼的露水，吹打在臉上的確有點涼，人上年紀了，其實身體也差了，運動運動其實最有必要，要不是這幾天代理班主任，肯定要多睡一小時，這倒讓自己覺得平時還是懶散了點，兒子上班了，平時我也沒有什么很忙的事，要是每周不踫上值日，還真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生活的清閑反倒變懶了，不自律了，筋骨也要生銹了，突然與孩子們一起早起，一起晨跑，一起食堂吃飯，倒也覺得似乎突然年輕了十歲，想想這班主任當幾天也好，正好給自己懶散的筋骨抽上幾鞭。 正當自己阿Q式的暗自安慰時，兒子的電話來了，他的結石痛又犯了，一夜沒睡，請假回來住院，馬上動手術。忽然間，家，學校，醫院，來來回回穿梭，陀螺般的轉起來，也忽然間理解了有些班主任常跟我說起，成年的世界如果加上班主任，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一個字：忙！是的，現在我全信，我才這么代理幾天，想想身邊的班主任們，一干就是一年，十年，有的甚至一直干到退休！這是一份多么巨大的奉獻！回想起來，我身為抓教學的管理者，這些年對班主任關心的確不夠，對班主任的理解甚是太少，官僚主義似乎在自己身上隱隱發脹！如果下次會議上有我發言，我一定好好贊揚我們的班主任；如果我有權利制訂獎勵方案，我一定第一個想到親愛的班主任！ 很慶幸，也很欽佩，政哥管班的確有一套，這些天，從早到晚，一切井然有序，每件事有人做，每一處有人管，我根本不用處理任何矛盾，我只需為他們服務，只需陪伴讓他們安心學習就可以了。這讓我忙的時候也不用擔心，如果還能繼續當班主任，我一定要好好向他學習！ 周三下午的勞動課，孩子們自覺動手，打掃教室，拖地，十多分鐘，教室內外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讓人賞心悅目，眼看著還有半節課，孩子們一個個面帶微笑期盼地看著我，我心知肚明，他們渴望：完成任務了能走出教室活動么？這種眼神已經久違了，想當年上初中時的我們不也是這樣么？于是我心領神會，一聲令下：操場見！一場別開生面的活動課開始了，我帶著籃球愛好者來一場投籃賽，女生打羽毛球。看到孩子們快樂的樣子，我心里不禁在想：讀書的最終目的不就是讓學生快樂成長么？能打球，能寫字，能畫畫，能唱歌不正是他們將來融入社會的資本么？當前正在開始執行的高中雙休、義務教育雙減不正是這個出發點和歸宿么？ 周五恰逢地生周考。收卷時發現D同學在草稿紙上畫滿機械戰甲，角落里卻工整謄著地理筆記。陽光斜斜切過他的課桌，鉛筆與橡皮在光柱里浮沉，像少年心事里明滅的星辰。我終究還是沒有責備他，只將草稿紙對折夾進試卷，權當收藏一片正在抽穗的麥田。 　　學生散去，黃昏鎖上教室門時，鑰匙已不再陌生。走廊盡頭的晚霞正在焚燒，把整排玻璃窗染成琥珀色。忽然懂得，班主任原是站在晨昏線上的守望者，左手接著露水未晞的黎明，右手挽著星辰欲墜的深夜。而那些年輕的生命，恰似三月枝頭的嫩芽，既要承接陽光，也需忍耐倒春寒。 批完最后一份試卷，月光已漫過辦公桌。禁不住翻開多年前的自己班主任日志，它們靜靜躺在抽屜底層，紙頁間夾著的銀杏葉早褪成淡黃的記憶。此刻終于明白，教育從來不是沙漏里墜落的時光，而是年輪深處悄然生長的沉香——在日復一日的晨昏交替中，在無數個未被言說的瞬間里，緩慢而篤定地醞釀著光。 別想太多沒用的，兒子還在病房，于是又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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