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仂麻子

信筆隨心

我在山背村務農頭幾年，正是尼仂麻子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 村里人只知道尼仂麻子姓孫，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 小時候，他出過天花，沒好利索，臉上落下了些大小不一的淺坑。村里人實在，直接在他乳名尼仂的后面加上麻子二字，稱呼起來自然直觀，亦不失親切感。 尼仂麻子長得隨母親，長方臉盤，雖眼睛小了些，五官位置還算周正。他身高不足五尺，體格也不夠強壯。這些對尼仂麻子來說都不算事，他唯一的缺憾就是臉上星星點點的淺麻子。 五歲那年，尼仂麻子父親病故。兩年后，母親招贅，給他找了一個后爹。 后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銅匠，由于是外姓，入贅后在村里也說不上什么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每天都早出晚歸，挑著擔子在外頭走鄉串村。尼仂麻子有一個長他兩歲的哥哥，高他一頭，長頸溜肩，細皮嫩肉的不像種田人。兄弟倆站在一起，相貌體格迥然不同，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母同胞。哥哥憨厚木訥，幾近呆傻，村里給他取了個外號“戇佬兒”。在村里，就連三歲的孩子都會欺負他。一個奔三十的人，相了十多回親，每次人家姑娘一照面就撒腿走人，所以至今還打著光棍。 在家里，尼仂麻子是母親的寵兒，自始至終都慣著他。 老大小學一年級讀了兩年，始終不見起色，母親干脆就停了他的學，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幺兒的培養上。尼仂麻子腦子還算是好使，雖說不出眾，但也一年不拉地讀完了小學。進初中不足半年，生性懶惰的尼仂麻子就不堪清苦的住校生活，選擇了退學，回家務農。在當時，尼仂麻子成了村里屈指可數的高小畢業生。 日常生活中，家里開銷基本靠后爹磨破鞋跟掙來的收入。然而，尼仂麻子不念后爹的好，從不認這個后爹。由于后爹的緣故，尼仂麻子的出身從雇農變成了小業主，直接影響了政治前途，他一直忿忿不平。在所有表格上的家庭出身一欄，尼仂麻子一如既往地填“雇農”，理直氣壯，義無反顧。 山背是個小村落，村頭到村尾攏共二十來戶人家，只有四家貧農。所謂貧農，再貧至少還有個棲身之處和幾分田地。雇農就不一樣了，住房，耕地，什么都是“雇”的，是貧農中的貧農，徹底的無產階級，幾可與城市工人階級相媲美。尼仂麻子內心始終向往著成為“領導一切”的階級，只恨自己生錯了地方。 先天不足可以通過后天努力來彌補，尼仂麻子深諳其理。平日里，尼仂麻子投機鉆營，積極表現上進的形象。村里，大隊、公社、乃至縣里，只要場合允許，總能見到他的身影。盡管尼仂麻子文化水平有限，但不妨礙他讀報聽廣播，應時應景的術語和詞匯倒背如流。 在村里，尼仂麻子不是壯勞力，底分只有九分四。不管田間地頭，尼仂麻子一貫偷奸耍滑成性，“磨洋工”是他的作派。 一次，村里派他去耕田，他扛著犁具趕著牛出了村。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見他回村吃午飯。他母親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心急火燎地顛著一雙小腳直奔田間而去。只見犁具斜擱在田里，才開了十來道犁溝，耕牛悠哉悠哉地在啃著田埂上的草，就是不見尼仂麻子的人影。他母親著急地一邊呼喚著他的小名，一邊顫顫巍巍地朝小樹林尋摸過去。隔著老遠就看見尼仂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樹蔭下，斗笠蓋著臉，打著呼嚕，睡得正香呢！無論干什么農活，尼仂麻子至多只能完成同樣勞力的五至六成，工分卻一分沒少記。晚上記工分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積極，逢場必到。記分員要是少給他計分，那尼仂麻子一準翻臉，不依不饒的，唾沫星子能直接噴人一臉。說實話，尼仂麻子這種“滾刀肉”的脾氣，村里人還真還沒人敢惹。久而久之，尼仂麻子成了山背村一寶，與其說是一寶，不如說“一霸”更確切一些。 村里人怕他，不是沒有理由的。山背村絕大多數住戶是對面孫家村的遷移戶，所以孫姓是村里的大戶。山背村孫姓人家里，除了尼仂麻子和一家貧農外，其余的不是地主就是富農，政治上受歧視和管制，在村里只有唯唯諾諾聽話的份兒。村里還有兩三家外來戶，勢單力薄，自知在人家屋檐下討口飯吃不容易，哪敢輕意冒犯孫姓大戶。因此，尼仂麻子在村里成分最過硬，是唯一的“領導階級”，趾高氣揚得直接“跋扈”了。 尼仂麻子心知肚明，要掌握村里的話語權，政治上沒有靠山是絕對不行的。通過三天兩頭的請客吃喝，他傍上了孫家村在大隊當會計的“水牯”。 這個“水牯”，光看名字就知不是普通人，好勇斗狠，平日里不是一般的豪橫，方圓十幾里地小有名頭。“水牯”高小畢業后回鄉務農，數年前，曾屁顛屁顛地跟在時任公社副書記的表叔身后，在水利工地上管過一段時間的流水賬。后來，表叔調任其它公社，走之前發展“水牯”進了組織，還給他找了個大隊會計的輕快活。說起來，“水牯”也算是有背景的人了，大隊部里說一不二，干部們無一不對他客客氣氣。大隊屬下的十幾個村，只要“水牯”來了，都畢恭畢敬，好酒好煙地招呼著。這還不算，“水牯”要是順便看上哪家有點姿色的小媳婦，一準跑不了。 “水牯”眼里，尼仂麻子就是一個跑腿的，對他是吆五喝六，頤指氣使。但是，尼仂麻子并不以為然，自我感覺跟在“水牯”身邊，他腰板硬朗多了，感覺村里人看他的眼光也不一樣了。傍上“水牯”后，尼仂麻子先是入了團，繼而當上了村里的團支部書記，然后又搖身一變，成了村里的第二把手：民兵排長。七十年代的農村里，民兵排長可不是一般性人物，那是握有“兵權”的。重要場合里，民兵排長能從大隊武器庫里領出三八大蓋，叫上幾個民兵，全身披掛地往村里一站，威風凜凜，耀武揚威，想上誰家就上誰家，想干嗎就干嗎。按公社武裝部規定，民兵排長無權領取子彈。但在膽小怕事的鄉里人眼里，只要背著槍就代表一方政府，誰也惹不起。 每逢重大事件，尼仂麻子都會第一時間把村里的五類份子（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簡稱地富反壞右）攏在一堆訓話。在他看來，這幫人是階級斗爭的風向標，最容易犯事作亂。 為了彰顯權威，尼仂麻子有時還會召集“子女們”開會進行思想教育。下鄉那幾年，出身問題如影隨形地始終跟著我，我自然也被尼仂麻子劃入了“可以教育好的”行列。面對尼仂麻子唾沫星子橫飛的說教，我內心五味雜陳，不知是自卑還是怨恨。 一次，村里囤放在倉庫里的芝麻被人半夜里盜走大半。 為了查案，尼仂麻子上了手段，帶著兩個全副武裝的民兵，挨家挨戶地搜了個遍，均毫無斬獲。尼仂麻子一咬牙，一跺腳，把平時看著最不順眼的“可以教育好的”兄弟倆一股腦兒從家里揪出來，用繩子捆了押進祠堂審訊。那大刀闊斧的場面，看上去還頗有點當年打土豪的氣派。 平日里，這兄弟倆老實巴交，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也是村里的壯勞力。他倆倒霉就倒霉在出身，父親在土改時被劃為山背村“最大”的地主。 兄弟倆早晨從地里干活回家，一碗熱粥還沒喝完，就被五花大綁關進祠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問三不知。尼仂麻子見審不出結果，有點惱羞成怒，轉到祠堂后面樹林里掰了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走進祠堂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地朝著老大就抽了過去，疼得老大殺豬般地哇哇直叫。 本來，隊長蹲在一旁叭叭抽著旱煙，一聲不吭。見老大被打慘狀，他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站起身來勸住了尼仂麻子。 足足折騰了一個上午，尼仂麻子什么名堂也沒搞出來。肚子餓了，人也乏了，隊長出面正好給了一個下臺階。他悻悻地吩咐手下先放人，大伙各回各家吃午飯。 事情就這么擱置了下來，最終也沒找出偷芝麻的人。不過，這一天尼仂麻子算是耍足了威風，臉上一只只淺坑似乎都發著光，神氣得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尼仂麻子平時好吃懶做，加上充大尾巴狼好得罪人，村里口碑不咋地。雖然他政治上努力表現，積極向組織靠攏，可就是過不了群眾一關。村里人當面不敢說他什么，但一轉身什么難聽說什么。幾次申請均卡在了群眾關，尼仂麻子心里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逐漸失去了信心，不再熱衷于此。 真正讓尼仂麻子走背字的，倒是另外一件事。 尼仂麻子過了二十五歲，農村這個年紀還未成親，就屬于“老大難”了。他母親著急啊：老大找不到還情有可原，人家姑娘嫌他其貌不揚人還傻；可老二除了臉上幾個不起眼的小坑坑，有模有樣的，找個媳婦應該不難。母親心里這份擔憂直接寫臉上了，逢人就打聽誰家有合適的姑娘。 當然，尼仂麻子相親經歷不像他哥那么悲催，見過面的姑娘還有一定的回頭率。 這幾年，尼仂麻子跟在“水牯”屁股后面，在官場上來來回回地走動，嘴皮子練得挺利索，說起來一套套的挺唬人。然而，畢竟是繡花枕頭一包草，肚子里沒什么真正的干貨，耍兩三回機靈，那點壓箱底的資本可就全抖摟出去了。農村人家的姑娘最看重的是手里的農活，老聽尼仂麻子吹，看不見真章，一來二去也就看穿了。尼仂麻子相親最終都遭了“滑鐵盧”。 看著村里差不多年齡的男青年都成了家養了娃，別說母親上火，尼仂麻子心里也犯急。畢竟這個年紀了，很難摟住心里那股邪火。 那年春天，孫家村生產隊長的哥哥老孫頭從浙江回鄉落戶，把家安在了山背村。老孫頭仗著弟弟的權勢，強行清空了村里倉庫，夫婦倆帶著一男三女四個孩子，一股腦兒地搬了進去。老孫頭家里一共四個勞動力：老孫頭夫婦倆，未滿20歲的大女兒和18歲的兒子。既然落戶在山背村，自然就參加村里的生產和分紅。山背人本不怎么富裕，憑空增加這么多張嘴，也是敢怒不敢言。 老孫頭大女兒生性活潑，熱情好動，很快就融入了村里的生活，村里人給她起了個外號“扁嘰”。在當地人字典里，“扁嘰”的意思是形容人嘴唇薄，后來引申為能說會道的人。大多鄉里人認為，薄嘴唇之人勢必都伶牙俐齒。 從春季到冬季，鄉里人早晚重復著相同的農活，單調無趣。一到休息，精力旺盛的年輕男女喜歡在田間地頭打打鬧鬧，動手動腳的更是司空見慣。生性好動的“扁嘰”在嬉鬧人群中尤為顯眼，引起了尼仂麻子的注意。本村年輕人之間嬉鬧，大家都不會出格，更不會輕易玩真的。畢竟同在一個村，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知根知底。“扁嘰”與眾不同，她是外來戶，沒那么多顧忌。因此，哪兒有人打打鬧鬧，哪兒就有“扁嘰”的身影，她無拘無束，性格奔放，成了尼仂麻子心中的“艾斯米拉達”。一個不設防，一個動了情，倆人愈走愈近。 他母親得知后，趕緊勸尼仂麻子斷了這份念想，因為老孫頭是對面孫家村生產隊長的哥哥，勢力大，根子深，根本不會把山背村的小門小戶放在眼里。 然而，尼仂麻子已經動了真情，他把母親的話當成耳旁風。白天，在地里鬧過還不算。晚上，趁著記工分的機會，倆人還黏糊在一起，在會計桌昏暗的煤油燈下擠作一堆。尼仂麻子趁人不備，時不時在“扁嘰”身上這里摸一把，那里擰一下。“扁嘰”也不反抗，嗤嗤地樂，讓尼仂麻子愈發心癢難熬，欲罷不能。 背地里，村里幾個好事的婦人拿他倆的事嚼舌頭根子，傳有人野地里撞見倆人在干茍且之事，說得是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的。 老孫頭坐不住了，他趕緊給“扁嘰”在十多里地外的秧坂村找了個婆家。男方來村里下過聘禮不到兩個月，“扁嘰”就被迎親的獨輪車給推走了。尼仂麻子做夢也沒想到，精心維護的這段“愛情”竟然如此短命。落此結局，他扼腕痛惜，傷心欲絕。 “扁嘰”嫁走之后，尼仂麻子成日里失魂落魄，茶飯無心，看得他母親心如刀絞，觍著臉到處找人保媒拉纖。媒人上門來了好幾撥，任憑說得天花亂墜，尼仂麻子一概不予理睬。漸漸地，他母親也沒了信心，相親一事也就不再提起。 接下里的好長一段日子里，尼仂麻子經常出門。每次一走就是一天，也不跟家里說去哪兒了，干了什么。村里風言風語四起，傳尼仂麻子去秧坂村看“扁嘰”去了，接下來的話就不堪入耳了。最擔心的莫過于尼仂麻子母親了，可每回見到兒子回家神采飛揚的樣子，到了嘴邊的嘮叨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終于有一天，尼仂麻子讓人給五花大綁地押進了村，身后跟著幾個兇神惡煞般的粗壯男子。從來沒有見過尼仂麻子這么狼狽過：眼神呆滯，低著頭，頭發被人揪得亂七八糟，臉上青一道紫一道，顯然給人打過。他身上那件簇新的中山裝上沾著泥巴和碎草，紐扣掉了兩顆，半敞著懷，里面那件白襯衣給撕扯得皺皺巴巴，左邊領子翻了起來歪在一邊，褲子也蹭得臟兮兮的，前邊扣子沒系，露出里面黑色的褲衩，右腳解放鞋跑丟了，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 <h1></h1><h3>一行人氣勢洶洶地押著尼仂麻子進了村，直奔村東頭老孫頭家。 聽到外頭人聲喧鬧，老孫頭趕緊走出門來，只見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塵土飛揚地朝自家走來，嚇得他退了幾步。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領頭是秧坂的親家，右手緊緊地拽著狼狽不堪的尼仂麻子，身后是一大幫看熱鬧的村里人。從親家怒氣沖沖的神情，老孫頭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一定是前些日子關于“扁嘰”的謠言兌現了。他趕緊把親家一行人讓進家，關上大門，把看熱鬧的都擋在了門外。 果然不出所料，“扁嘰”和尼仂麻子在秧坂村后面的麥地里茍且時，給早就盯上他倆的女婿和幾個壯小伙抓了個現行。被飽以一頓老拳后，尼仂麻子被人用繩子捆豬似地捆了個結實，扔上拖拉機拖斗，一路顛簸地送了回來。 親家親自登門，顯然是興師問罪來的。老孫頭夫婦倆自知理虧，除了好煙好茶招待，只有一個勁地賠禮賠笑臉了。背轉身，老孫頭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去大隊部把“水牯”叫來平事。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親家還算是懂禮數，上門來無非也就是出一口惡氣，更可況拳頭不打笑臉，這種糗事也怪不到老孫頭夫婦頭上。嚷嚷了一陣，親家也感覺累了，喝了幾口茶，抽了幾顆煙，撇下尼仂麻子，和同來的幾人余怒未消地出了門。 親家一行前腳剛走，后腳“水牯”就到了。只見尼仂麻子依然被一道道繩子捆著，神情恍惚地蹲在墻角，一聲不吭。問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水牯”朝老孫頭擺擺手，意思讓他給尼仂麻子松綁。老孫頭鄙夷地瞟了尼仂麻子一眼，解開繩子，一把將他從墻角拖起來，一邊朝門口推搡，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回去吧，我們不想再看見你！” 尼仂麻子趔趔趄趄地走出門來，被早就守候在門口的母親一把抓住手臂，頭也不回地往家拽。門外看熱鬧的也一哄而散，山背村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 這件事情之后，老孫頭覺得再無臉面在山背村待下去了。數月之后，舉家搬遷去了數十里外的一個小村子。 尼仂麻子栽了這么一個大跟斗，大隊部當即免去了他民兵排長和團支部書記等所有職務。要不是他團齡將過，只怕還要當眾開除團籍。自此，大隊部的“水牯”也像躲瘟神一般地開始疏遠尼仂麻子。 經過這事，尼仂麻子萎靡不振了好些日子。村子里，再也聽不到尼仂麻子吆五喝六的嗓音，再也看不到他囂張跋扈的身影。 尼仂麻子出工正常了，不敢偷懶了，為人學會乖巧了，也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h3>…… 后記： <h3>闊別山背村整整三十年后，2007年曾回去過一次。村民說，尼仂麻子單身至今，這些年一直在村內中小學幫廚，籍此糊口。返程登上班車時，遠遠瞥見尼仂麻子正從一輛摩的下來往村里走，形單影只，腳步蹣跚。 又過了十年，再次回村覓舊。聽說尼仂麻子七年前就已過世，算起來還不足六十歲。</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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