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霧從長江的水面上時快時慢地飄蕩，逐漸地漫過巫峽，迅速地爬上了巫山十二峰。在大巴山的地質褶皺里，廟宇鎮龍坪村的山坳上，一座被當地人喚作"龍骨坡"的土丘靜靜地佇立，似乎是想宣告什么。事實上，這里的土地下的確埋藏著比長江更加古老的故事。二十世紀80年代，一個尋常普通的、滿山掛著紅葉的秋天的日子，地質錘叩擊巖層的清脆響聲，驚動了沉睡兩百萬年的歲月。中國科學院的黃萬波教授帶領考古隊伍，沿著當年重慶知青王小若指定的地點來到了“龍骨坡”。當他彎下腰拾起那塊灰白色化石時，他不會想到這個瞬間將會如何的撼動人們對東亞人類起源的認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崖在正午的太陽照曬下投下了陰影，落在了考古隊的帳篷上，帳篷像片片白云在山坡上晃動。1985年的秋風攜帶著三峽還顯濕潤的氣息，穿越帳篷，翻動著考古日志，掠過考古者沾滿紅土的手套時，隊員們也沒有在意，專心致志、略帶焦灼地注視著自己手中的工作。當兩枚人類臼齒化石與篩網碰撞發出音樂般的旋律時，考古隊員的呼吸都凝滯了，腎上腺激素劇增。只見兩枚牙齒的表面，質地細密的咬合紋路，分明是在陳述造物主的篆刻技術。經此，在后來的三十年里，考古隊陸續進行了四次發掘，就如同四場跨越時空的對話，砂質黏土中陸續浮現的門齒、牙床、石錘，拼貼出人類在東亞大陸最初的生存圖式。事實上地球的每一層巖石，都是地球書寫的回憶錄，用礦物成分語法記錄的文化胎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洞穴深處的堆積層里，考古隊除了發現人的牙齒化石外，還發掘出了劍齒象的獠牙、貘的臼齒、轉角羚羊的角骨等，翔實地描繪出一幅遠古時期，猿人類和自然的共生相。地質學家沿著古地磁測年法的磁力線，用物體剩余的磁場斷言兩百多萬年前冷暖交替的季風場景：當常綠闊葉林在暖濕期舒展枝葉，這位巫山少女或許曾在林間追逐過蹦蹦跳跳的松鼠；當山地垂直帶譜下移，暗針葉林帶迫近洞穴的時候，巫山少女的老母正蜷縮在洞穴深處避寒。也或許她在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石片的邊緣，試探石片的鋒利可否完成下一次狩獵。在那些深褐色的石制工具上，折射出非洲阿修爾文化與東亞先民的智慧異同，在變質灰巖的紋路里反映兩支毫不相干的文化，呈現出人類最初的文化經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令人震撼的發現，是來自2003年那一個充滿遐想的雨季。正當中法考古隊隊員的毛刷發出沙沙的聲響，拂去了石錘表面的積塵時，石片邊緣規整的打擊痕就預示著神奇的邂逅即將到來。他們感覺到了空氣在凝固，一種被稱為"孔貝瓦技術"的工藝驚現“龍骨坡”，這種被非洲草原人引以為驕傲的文化印記，此時此刻就安靜地躺在長江之濱的洞穴里。西方語境下的人類起源的單一敘事開始崩塌，誰能證明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只能在西天的空曠里。當掃描電鏡的電子束在石器棱角上鐫刻出納米級樂譜，法國學者指尖的震顫與遠古匠人握石的手部肌肉記憶，在三峽的雨霧中完成了跨越大陸的量子糾纏。那些規整的打擊痕，既是奧杜韋峽谷的原始編碼，也是長江文化向人類起源敘事發出的拓撲學挑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人們的爭議如巫山的云霧縈繞不去，長久地糾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人文偏見。古生物學家在顯微鏡下反復測量齒冠高度，體質人類學家與古生物學家爭論著下頜骨傾斜度的毫厘之差。吳新智院士緊鎖的眉頭與黃萬波教授鬢角的白發，在掃描電鏡的電子束下形成微妙的對峙。但是那些散落在不同地層中的石器始終沉默著，砍砸器凹陷處的動物油脂，手錛縫隙里的植物纖維，都在講述著篝火熄滅前的故事：某個黎明，能人用石片剖開野鹿的胸腔，滾燙的鮮血滲入大地，化作兩百萬年后顯微鏡下的磷酸鹽結晶。不言而喻始終會從時間的縫隙中漏出真相，歷史的書寫不總是被說法套路。雖然曾經的歷史被霸道地書寫，那么我們可以用自己的坐標經緯，測定我們的人文坐標系，書寫我們心中的理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如今的龍骨坡遺址陳列館里，暖黃的燈光撫摸著玻璃展柜中的牙齒化石，安詳而靜謐。這不是在沉默，因為安靜已經超越了沉默的界限，抵達了不必言說自成天涯的高度，成了形象之外的存在。當游客們用驚嘆的眼神掠過說明牌上書寫的年份數字，他們未必就懂得這些微小的鈣質物體所承載的壯闊史詩：當古湖床沉積物尚未在奧杜韋峽谷堆積成型，長江畔的燧石已然發出文明的初啼。那些帶有同心波紋的打擊臺面，既是那些在季風里打磨燧石的朦朧身影留給大地的指紋，也是亞歐大陸對東非大裂谷的遙遠回應。那枚被命名為"巫山少女"的牙齒，或許屬于人類最早掌握火種秘密的先驅；而"巫山老母"下頜骨的每一道裂痕，都可能封存著語言誕生前的呼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許久以后，在長江的暮色中，巫山龍骨坡又飄起了紛飛的細雨，考古地層里的未解之謎，也許繼續沉睡在冰冷的泥土之中。兩百多萬年前，當第一個直立行走的身影，頂著暴雨在巫山群峰間投下長長的影子時，他手中緊握的石器不僅劃開了野獸的皮毛，更是鑿穿了從猿到人之間的壁壘。至此我們發現了大猩猩與猿人在三百多萬年前分道揚鑣，猿人類走上了向現代人演化的道路。如今我們站在時光的這一岸回望，目睹那些散落在不同大陸上的文化碎片，心里不免激情澎湃。或許這正是人類這個物種寫給宇宙的情書：用石器的韻律，用火的舞蹈，用永不熄滅的好奇與勇氣，譜寫波瀾壯闊的人類與自然生生不息的歷史，在互為你我的宇宙中演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字：浥輕塵</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圖片：AI生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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