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春天

靜言

雨水過后，日子也漸變得柔軟。迎面吹來的風都失了凜冽的氣勢，不再費盡心思將這世界凍結。在很靜很靜的夜里，幾乎可以聽到春的暗涌：冰雪在漸漸消融，萬物在悄悄生發。 有時真覺得，春天是一場奇跡。否則，又怎可復蘇河岸柳樹的枯骨？又怎能將萬千的花苞綴在玉蘭的枝椏？又如何鼓舞星星點點的綠意沖破土壤，與你我在某一個對視里相逢？ 而我們，是如此地期待著春的來臨啊。那殷切的目光甚至貫穿了整個冬天，只待一場春風入夜，便仿佛已看到了櫻花、杏花、海棠花，花花如夢…… 等待春天，便是等待枯槁的生命重新煥發生機，等待歲月的余燼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等待我投向世界的目光重新充滿嶄新的愛意…… 冬日的荒蕪往往是徹底的，所以春意的來臨總顯得格外微薄又慎重。你看，辦公樓前那棵巨大的老皂角樹上，還是一片蕭索景象，灰褐色的枝杈間仍披掛著冬日的敗葉殘枝。一時之間竟難以想象，再過一個月、兩個月，它的葉、它的花，就會全部在春天里復活、繁盛嗎？ 陽光下，那棵樹就那般安然篤定地站在那里，卻沒來由地讓我對春天的信心都變得十分確鑿起來。想起了郭熙的《早春圖》，一眼看去是未著色的水墨，是未掩飾的虬枝，是淡煙微嵐輕攏。 細端詳，卻分明感到一種將欲薄發的生意，流淌于山巒林木之間。暖意升騰，萬物將醒，一切都在蟄伏之中，仿佛只需一個訊號，便是無可阻擋的生長與綻放，敢叫天地都換了新顏。這才是春最迷人的時刻。而所有視覺的美麗不過是生命力的附屬。 我喜歡這時節的春，喜歡這靜默之中的蓄力，寒意之中悄然的萌動。此時生命除了生命一無所有，卻仍可赤手空拳將自己投擲于寒風之中，去打一個繁花似錦的江山。單這份勇，就值得稱頌。 曾在土石縫間看到一棵極細的草芽，輕輕挪開了上面的石塊才發現，這棵草已經將自己長成了一條蜿蜒的路——它頂破了土壤，又遇到巨石壓頂，所以只好在黑暗中一路摸索前行，才終于走到了光亮里。 所以春，絕不是嬌柔纖弱的。它呼喚著生命本能的力量：向上，生長，綻放，千方百計地，不顧一切地，向死而生地去擁抱陽光。而這，才是人工智能無法詮釋的生命，無法定義的我們。 人們常覺春日短暫。或許是因為那些轟轟烈烈的綻放太過匆促，總是還未來得及看上一眼就已凋零。可春天，序曲漫長。那些輕輕淺淺的音符落下來，未必就不動人心扉。 此時天地算得清靜，尚無“亂花迷人眼”的繚亂和“出門俱是看花人”的喧囂，可側耳傾聽一朵花的私語，也可以去洞悉那些微妙的變化。每當有所領悟，便覺那些隱秘的春意皆是為我而來，心中落下許多寂靜的歡喜。 前幾日在河邊散步，忽覺柳條的灰褐色中已經現出隱隱的綠意。記得冬日里那灰褐中是只有枯寂之感的，像垂暮的老人，而今卻分明有了一種柔韌的水靈，從內里透出青春的氣息來，遠遠地朦朧地搖蕩著，像一場輕盈的幻夢。 而旁邊的玉蘭樹上，早已綴滿了踮腳張望的小花苞，那些花苞毛茸茸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活力，好像只等春風一個招手，就可以開出許多美麗的花來。心里也柔柔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蘇醒。 友人發來梅花的照片，告訴我南岳山上梅園的春意。粉紅的花朵，爛漫如霞，懸落幾滴雨水，如鉆石，切割開冬的凌厲。其實正月開學時高二樓前花園里的紅梅、白梅早就將春來報了。每天經過這里，陣陣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令人甚是歡喜！ 時下正是雨水時節，春雨驚瀾，想來那池春水也醒來了，盈盈的，像是情人的目光，只等一雙閑鴨，等竹外桃花，一起和出春天的詩句。又欣聞，楊林、萱洲古鎮的油菜花已經開成了海，心兒不禁在春天的田野上馳騁起來，闔目想象，黃色該比藍色更燦爛。…… 春寒料峭里，已有無數的春意紛紛。幾乎可以想象，這一抹綠，一枝紅，一片黃，會如何迅速地出落成萬紫千紅。里爾克說，“你好好忍耐，不要沮喪。你想，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地完成。” 是啊，春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是萬物按照自己的節奏，一點一點地走在春天的進程里。而我們，反而顯得不夠誠懇：只想著快速地擁有一個結果，然后追逐下一站的風景。卻忘記了該如何等待，在荒涼里等待一個春天。春天沒有結局，卻是等待本身構成了春的含義。 試想，誰不愛春天呢？誰不曾被春天所鼓舞呢？當枯死的樹木重新發芽，當荒蕪的土地再次開滿鮮花，沒有人不驚嘆于那股生生之力，那種生命本能的渴望。“ 設若枝丫折斷，春天惟努力生長。設若花朵凋殘，春天惟含苞再放。設若暴雪狂風，但只要春天來了，天地間總會飄蕩起焦渴的呼喊……”唯有春天來了，只要春天來了，一切都將獲得新生的可能。 在我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株葡萄藤。有一年冬天極冷，因為經驗不足，母親既沒有做冬剪，以減少水分流失，也沒有給主藤做任何保暖的措施。第二年春，眼看別人家的葡萄枝都開始發芽了、長葉了，它卻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們都覺得它活不成了，想著再插一棵新枝。 母親卻堅持再等等。一直等到春天的尾聲，它的主藤上居然奇跡般地冒出了三五枚紅色的小嫩芽，然后是七八枚，然后飛快地，這些小嫩芽長成一簇鮮綠的葉子，甚至開出了一串小小的葡萄花——與架子上原來的枯枝形成了截然的兩個部分。 才恍然，原來整個春天，它都在盡最大的努力復原自己，尋找哪怕一絲生的機會。最后終于，在自己的身體里創造了一個春天。若春天成為生命的一部分，那不管在什么時候，遭遇什么事情，都不會被輕易擊垮了。 春天是生命的力量，也是內心的信仰。若覺前路慌張，便在自己的心里創造一個春天吧——取春的力量、希望做種子，再以勇氣，以堅韌，以生命的熱情去灌注它。 等外面的春漸漸圓滿，也等心里的春漸漸豐盈。如此，春天不必在三月， “當你干涸的靈魂需要一口山泉滋養，當你想要一塊肥沃的土壤生根發芽的時候。都可以是春天。” 即使在白雪紛飛的季節，在狼狽不堪的廢墟之上，我們仍可借著那股力，重新復活春天的希望。“心里的春天，剝奪也難，衰老更難。” 2025.2.27.于紫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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