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請點擊收聽</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小憩</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第33節 革命就是剪辮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天剛亮,知青屋門前的花椒樹上已經開始掛霜。薛美蓮一邊疊被子,一邊對黃妍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夢里邊,薛美蓮變成了一只雪白肥胖的老母雞,那只老母雞圓圓大大,就像小孩子們用避孕套吹起來的大氣球。變成胖大母雞的薛美蓮飄飄搖搖,緩緩降落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宮殿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說,那座宮殿金黃色的宮墻和琉璃瓦都是用苞谷面發糕堆砌而成。薛美蓮歡歡喜喜,挺著光滑肥大的雞胸脯,扭著柔軟富態的雞屁股,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走來走去。偶爾餓了,她就去啄食墻上的苞谷面發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正吃著,薛美蓮看見一條緊腰瘦腹、目光冷峻、身體和四肢又細又長的黑色哮天犬從微風掀起的帷幕下沖出來。一切無聲無息,像一部默片電影。薛美蓮只記得哮天犬呲著兩顆像珠穆朗瑪峰一樣尖銳挺拔、高聳入云的犬牙,鼻子上的皺紋深不可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對黃妍說她當時嚇得喊了聲媽,然后就覺得腦袋上不對勁了,好像有一只足月的蠶蛹要破繭而出,鼓鼓脹脹的,憋得難受。薛美蓮搖搖腦袋,看見自己的兩只黃澄澄的雞耳朵里慢慢長出兩條又粗又長,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大辮子晃晃悠悠垂下來,像老牛嘴角流出來的涎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然后呢?”黃妍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然后就醒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這個夢是什么意思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當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我現在不能告訴你,”薛美蓮粗暴地拍打著枕頭,好像在同誰賭氣:“等著吧,過兩天你就知道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黃妍看著神神叨叨的薛美蓮,不知道這個知青點長又要出什么幺蛾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沒等到兩天,當天傍晚薛美蓮就迫不及待地站在知青屋門前向大家宣布了一項重大決定:為表明同資產階級和封建地主階級意識形態實行最徹底的決裂,也為了向同學們證明她薛美蓮并不是一個口頭革命派,她決定剪掉自己的大辮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說這話的時候青年們正在往嘴里扒拉著洋芋雜面節節子,一顆桔紅色的夕陽在層層疊疊的窩窩山上游弋徘徊,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沉下去。秋日里的夕陽不再張狂,看上去像一只熟透的紅柿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像一位山東快書表演藝術家,把手里的一把黑色大剪子擊打出鴛鴦板的節奏:“當里個當,當里個當,當里個當里個當里個當!話說當年武二郎……”薛美蓮踏著山東快書的節奏,黃毛蹀躞地坐在一條長凳上,對黃妍說:“來,幫我把這條小資產階級的尾巴割掉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黃妍撫摸著那條又粗又長,烏黑锃亮的大辮子,好像撫摸著一個粉嫩嬌弱的月娃子,遲遲不忍下手。黃妍說:“薛美蓮呀,你思想進步,你政治覺悟高,你要擺脫一切反動腐朽階級的束縛,這都沒錯兒,我們都要向你學習。可是你何苦跟自己的辮子過不去啊!我記得你剛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留辮子,十幾年了,多不容易呀!你知道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多少人羨慕死了你這條大辮子!你要革命,你要進步,誰也不攔著你,可你何苦這樣糟蹋自己呢?哎呀媽呀!要是咱倆能換一下多好啊!要是換了我,我是寧可掉腦袋,也不能剪掉這條大辮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剪吧剪吧!不就是一條辮子嗎?又不是命根子!”薛美蓮的態度很堅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秦克輝用鋁調羹敲打著搪瓷飯盆,一步三搖,走過來煽風點火。秦克輝圍著薛美蓮轉了三圈,煞有介事地觀察了薛美蓮的大辮子,然后用一種近乎專業人士的口吻說“哦哦,這個嘛,拿到洛坪供銷社去可以賣30個元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趙大圈坐在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雜面節節子,偶爾偷覷一下外面淹沒在一片紅光里的薛美蓮。他很想出去勸阻薛美蓮的瘋狂舉動,可又實在不知道如何表達,他更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他其實很在意薛美蓮的大辮子。秦克輝的幸災樂禍讓趙大圈無比憤怒,但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鄺繼文似乎有話要說。他伸長脖子,將尖銳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五六個回合,終于把一大團雜面節節子輸送到胃里。鄺繼文有些語無倫次,指著薛美蓮的大辮子,說:“刀、刀、刀,刀下留情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一臉茫然,問鄺繼文:“你什么意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鄺繼文扭頭跑進廚房,抄起馬勺,從水缸里舀起半馬勺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又迅速返回來對薛美蓮說:“為人子者,寸膚縷發,皆受之于天地父母,你不能說剪就剪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說中國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的意思是說,人的生命其實都不是我們自己的。天地化育,十月懷胎,這都是大自然和父母的恩賜。我們身上的每一個零件都是大自然的杰作和父母的心血,我們沒有權力隨意處置它們。這些都是古人說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鄺繼文這一番神神叨叨的高談闊論讓薛美蓮猶豫片刻,可終究還是無法撼動她的革命意志。薛美蓮沖著鄺繼文揮揮手中的大剪刀,一下子亢奮起來,正色說道:“哦,我明白了,你說的這些不就是所謂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那一套封建禮教嗎?親愛的同學們哪,你們看看吧!聽聽吧!這不是兩種意識形態的斗爭又是什么?鄺繼文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多讀了幾本書,會說些之乎者也就了不起了!你如果不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站穩革命立場,你讀再多的書也沒用,讀書越多越反動!你不是說我的辮子是天地父母創造的私有財產嗎?你不是說它碰不得剪不得嗎?那好,我今天就來告訴你,什么叫做大無畏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鄺繼文目瞪口呆!細長的眼睛朝兩邊吊起來,嘴唇微張,看上去傻乎乎的,有點兒滑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有人看見薛美蓮的肚子里燃起一團烈火,她的上身慢慢彎曲,膝蓋向前突出,兩條手臂向后翹起,嘴里發出咿哩哇啦的尖叫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在大家的歡呼聲中極其敏捷地爬上了門前的杏樹,樹枝搖曳,金黃色的樹葉在桔紅色的晚霞中紛紛墜落,像一群將死的蝴蝶,鋪滿一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薛美蓮沿著一條樹枝竄到屋頂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調轉屁股坐在屋檐上,兩條小腿兒垂在空中來蕩來蕩去。薛美蓮滿面笑容,和顏悅色,親切地招呼大家:“來來來,同學們,同志們,我也同你們講一講關于辮子的道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青年們立刻安靜下來,像一群毛茸茸傻乎乎的小雛鴨聽見母鴨的召喚,慌慌張張,搖搖擺擺地列隊集合。薛美蓮從屋頂上看到他的孩子們三人一組,橫平豎直,擺出一副九宮格,不由心中大喜,高喊一聲:“同志們辛苦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青年們回答:“為人民服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由于薛美蓮使用了一種半人半獸,如歌如泣的外邦語言,所以青年們對薛美蓮的布道箴言只聽懂了一半,但這并不影響青年們對這位女知青點長的崇拜。薛美蓮像個女先知,高舉雙手面向即將沉淪的太陽,青年們渾身顫抖,屁滾尿流,匍匐在女先知的腳下。秦克輝脫掉右腳上的黃球鞋,很認真地摳著趾頭縫里的黑垢痂,黃妍和王小紅聽著聽著就撲倒在地,人事不省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根據薛美蓮的觀點,辮子最初是滿清王朝為了壓制漢族勞動人民而強制推行的一種實用工具。它的主要功能有兩項:一是便于掌握勞動人民的思想動態,所謂“抓小辮子”就是由此而來。二是便于砍頭,一個死囚被砍頭時通常先由一名劊子手從腦后揪住死囚的辮子,露出雪白肥胖的脖頸,另一名劊子手高舉鬼頭大刀,手起刀落,咔嚓一聲,身首異處!揪辮子的劊子手順勢將死囚的頭顱掄起來在頭頂上旋轉三圈,然后像鏈球運動員那樣把血淋淋的頭顱拋向遠方,越遠越好!死囚的頭顱落在地上后就咔嚓咔嚓地啃著地上的泥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所以呀,魯迅先生說,革命就要從剪辮子開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鄺繼文低著頭嘟囔一句:“魯迅可沒說過這樣的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錯,魯迅是沒說過這句話,魯迅的意思是凡不敢或不愿剪辮子的人,就是假革命黨,真洋鬼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傍晚趙大圈和梁王村的青年們看見薛美蓮坐在知青屋的房檐上手握一把黑色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著那條烏黑锃亮的大辮子。薛美蓮的動作一點也不流暢,看上去別別扭扭。一只炕席大的黑烏鴉嘻嘻哈哈地從黑魚梁上飛過來,一把抓起薛美蓮手中的大辮子,抖抖翅膀,緊貼著山坡向山下飛去,烏鴉的笑聲經久不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們當然不能說薛美蓮毅然絕然剪掉多年以來精心培育起來的大辮子,只是針對曹惠玲的義氣用事,那樣說對她不公平。她這樣做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出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崇高信念。薛美蓮堅信世界上所有的尊貴與幸福,毫無例外,都必須源自于痛苦與磨難,所有美德也都蘊藏在生生世世遭受苦難的人群之中。她誠心誠意地為自己曾經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而感到羞愧不已,認為那是一種罪惡。如果有人說她必須為此受到某種懲罰,她會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薛美蓮來到梁王村插隊與大多數知青出于別無選擇不同,她是抱著滿腔的熱情甚至是一種自我救贖的使徒精神,來尋求某種人生價值的實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剪掉辮子只是萬里長征邁出的第一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接下來,薛美蓮對自己的私有財產進行了一次徹底清理,結果讓她大吃一驚。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擁有那么一大堆“奢侈品”:3件的確良襯衣,4副的確良假領子,4雙花里胡哨的塑料涼鞋,8副花花綠綠的發卡和發箍,10塊細棉布手帕(其中包括淡藍色柳絲圖案那一塊),4副胸罩(其中兩副系手工縫制),12盒百雀羚牌雪花膏,3瓶半六神花露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這些東西讓薛美蓮蒙羞,她深感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意識形態真是無孔不入,令人防不勝防!薛美蓮絕不容許這些低級丑陋的玩意兒繼續玷污自己高貴的靈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幾日梁王村乃至附近幾個村落的婦兒家們口口相傳,說梁王村知青屋里出了一個女菩薩。都說這女菩薩樂善好施,把從城里帶來的好東西全都送了人:“我娘娘哎!那么漂亮的頭發卡子,那么漂亮的汗褂子,怎么就舍得送了人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也有憤憤不平罵人的:“珍妮兒那個騷婆娘,真不要P臉!貼肉穿了人家送的奶罩子在人前走,也不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自從薛美蓮以實際行動宣告同傳統觀念實行徹底決裂以后,她基本只穿兩種服裝:鐵灰色滌卡中山裝和土黃色石棉防酸工作服;只穿一種鞋子:解放牌黃球鞋。防酸工作服過于肥大,薛美蓮裝在里面看上去瘦小了許多。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土黃色工作服上的玻璃纖維通常會閃爍著絲絲縷縷的銀白色光芒。</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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