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

蘭亭

【摘要】娘走了，從此，故鄉的山崗上又多出了一個黃土壘就的墳塋。一處，埋著我的父親，一處埋著我的娘親。嗩吶聲聲，嗩吶聲聲啊！當它穿過一山又一山、越過一嶺又一嶺為娘親送行時，只是這世上，再沒了我那傻娘的身影…… 【一】 高亢的鎖吶聲翻過一山又一山，響徹一嶺又一嶺，娘嫁了。在她十七八的好年歲，嫁給了我那一貧如洗的父親。 興許天命使然，又或是造化弄人，原本出生富家的娘，尚未出娘胎時便被訂下了娃娃親。對方與娘的家一山之隔，在當時當地家境也算殷實。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據說我那素未謀面身著一身長馬褂留著兩撮山羊胡須的老外公，毅然把他最小的兩個閨女送進學堂讀私塾。娘是讀過私塾受過教育的人，后因抗戰愈打愈烈而綴了學。讀過幾年私塾的娘許是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熏陶，因此在她的腦袋瓜子里便有了些不被容許的新覺悟。隨著娘一天天長大，她竟敢壯著膽子挑戰我那專制的外婆的威儀。 在那樣的年代，婦女纏足的風氣尚未徹底摒棄，每一個夜深人靜的燈下，外婆都會強摁了不馴服于她的娘在床上，把娘的一雙小腳彎曲起來，再包粽子似的一層層給娘纏裹住。在疼痛中殺生般嚎叫的娘哭喊著反抗著，即便外婆如何威儀無限，此后，我那性格無比剛烈的娘打死也再不上那“刑具”。在那樣一個年代，娘不僅離經叛道地擁有一雙被纏裹的不倫不類腳趾變形的大腳丫，更大逆不道的是，不知何時長了反骨的娘竟意欲解除外公外婆親自為她定下的娃娃親。 對于娘的思想，我是理解的，在娘對過往的講述中，娘總是強調那個差點成為我父親的小娃，唇上是如何掛著兩溜大鼻涕令她心生厭嫌。想想，是小娘三歲尚著開襠褲的年歲，即便厭他嫌他，那個無比邋遢的小人兒還是會追著趕著要與我那潔凈漂亮、驕傲無比的娘玩，難怪娘會怒目而視，見他一次便出手打他一次。興許，娘自認為是占理的，但那家的婆子卻看不得自家寶貝疙瘩被欺負，尚且是受她未過門的媳婦兒的欺負。于是，相識相親又門當戶對的兩家人漸漸起了間隙鮮有來往，到娘十五六的年歲時，便尋死覓活地退了那門娃娃親，于是，直氣得我那外公兩道山羊胡須往臉上翻，最后竟大病了一場。 興許這世上，就沒有拗得過兒女的父母，后來，娘嫁了。翻過幾座大山越過幾道溝塹，從一個窮山窩窩嫁到另一個窮山窩窩做了我的娘，做了父親的妻。 【二】 至嫁與父親以后，在那個朝不保夕的年代，在那個半只鐵鍋支撐起一家命運的大家庭，身單力薄子嗣倍出的娘，又將拿什么來與殘酷的現實周旋！又將拿什么來與既定的命運抗爭！偏自我出生以后，我那已年過四十的父親又是多病的。在我的記憶中，至我記事開始，我那留著一頭齊耳短發面容枯蒿的娘，總是常年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沒日沒夜地勞作著。因育有我們六個兒女，因父親常年患病，娘為了養活我們一大家人，卻早早地憔悴了容顏、累彎了腰身。在那個最初還靠工分而后又分產到戶養活一家人的年代，苦命的娘總是在捉襟見肘中想盡辦法把日子應對下去。 彼時，即便日子過得再怎樣艱辛，就算我們那個家拮據到無米下鍋的境地，娘犯起傻來依然毫不含糊。 在那個四處鬧饑荒的年代，我家下村口住著一戶楊姓人家，楊家父母育有八子一女，鄉鄰贈他們外號楊八郎，是本家的一門表親。據說在一個青黃不接麥穗剛上漿的季節，娘聽說了楊家已經斷炊了好幾天的消息，于是偷偷地回了家，不顧自家一碗清湯糊糊照得見人影的情形，硬是裝滿了大大的一背簍口糧蔬菜，送與楊家嬸嬸。 娘的一生，這樣那樣的傻事做過多少，怕她自己也不記得。只是多年以后當她被許多人當恩人一樣敬待時，我才得知，一生連只螞蟻也怕踩死膽小怕事的娘的很多壯舉。曾經，在那個瘋狂割資產主義尾巴反右派的年代，娘曾多次壯著虎膽，為被關進牛棚的人送過飯菜，為被拷打吊水鴨兒的鄉親松過綁，而娘最大的義舉，是父親的好友被人誣陷上吊時，剛正不阿的娘曾救下了那位伯伯的一條性命。 娘一生所犯過的傻，或許有的我能理解，有的又不理解，一生心懷悲憫在苦難中掙扎的娘，從未有過自我救贖。 生前，一直把“惡人人怕天不怕，善人人欺天不欺”這兩句話當作人生箴言的娘，她給過自己這樣的定語：“她說自己就好比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即便粉身骨碎，亦不向這世間的惡垂眉彎腰！” 【三】 一生在苦難中掙扎的娘，總是思及這個顧及那個，即便生命進入到最后幾個年輪，依然我行我素地做著傻事。也許人們永遠不會忘記2008年那場大地震，身處地震中心的娘也曾被那場大浩劫驚擾的夜夜露宿街頭，然而，當救援物資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匯聚到災區向娘發放時，我那傻娘更是生著氣跺著腳，非得讓工作人員把一應物資送到受災更為嚴重的北川人民手中去。 許是應了娘的禱愿，許是娘真就得罪了待她不淑的老天。當娘從電視中看到有那么多無辜的生命瞬間在地震中逝去，她抹了眼淚指著天，一遍又一遍地咒罵：“老天啊！你要收就收了我這無用的老婆子去，何苦要帶走那么多年輕的生命無辜的娃……” 后來，在娘帶著些賭注色彩的咒罵聲中，終是病倒把自己給輸了。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娘沒有半點驚懼。面對那一場又一場終極疼痛的到來，娘依然緊咬牙關克扣自己的用度做著善事。下至乞丐上至孤寡，娘把那一干人等照應得極是周全。 天冷時，娘為他們洗衣。肚子餓時，娘給他們做飯。對于鎮上那位被人遺棄在街道上只能爬行揀垃圾生存的老婆婆，娘把她帶到家中，為她洗澡換衣讓她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按娘的話說，若沒有人管她，那位老婆婆準會被凍死。說這些話時，娘已肺癌晚期骨轉移，娘已照顧了那位老婆婆好多年。 2009年的初秋，進入生命倒計時的娘再也動彈不得。知道娘要走了，那些多年來接受過娘救濟的人們在她的病床前站了一圈又一圈，他們聞訊從各處趕到娘的跟前，僅為送娘最后一程。度過生命中最后一個生日的第二天，被十里鄉親授予“大善人”榮譽稱號的傻娘，帶著對兒孫的不舍，帶著對塵世的深深眷戀，帶著她一生的執拗與癡傻，永永遠遠地閉上了她那雙慈祥善良的眼睛。娘走的那一天，就連川北早秋的風雨，也趕了腳似的，匆匆來為娘送行。 娘走了，從此，故鄉的山崗上又多出了一個黃土壘就的墳塋。一處，埋著我的父親，一處，埋著我的娘親。嗩吶聲聲，嗩吶聲聲啊！當它穿過一山又一山、越過一嶺又一嶺也為娘親送行時，只是這世上，再沒有了我那傻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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