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孺子工作的事落實了,接到通知,孺子面無喜色。爸爸問:“怎么不高興?是不是因為安排在農村?”孺子說:“我無所謂。只是有點奇怪:這個只能農村人進縣城城市人不能進縣城的政策是按什么邏輯推導出來的?”孺子覺得自己像在念繞口令。爸爸微微一笑:“你又講邏輯。”孺子說:“現在是不講邏輯。”爸爸斂了笑,取過—份報紙,低頭看起來。</p><p class="ql-block">過完春節,孺子回牛尾寨開證明、收拾東西。這才知道炳坤從海南回來了,帶著海南老婆和兒子。牛尾寨的人們絡繹不絕去看他們,炳坤散了好幾盒煙,有面子,是豐收牌的,每盒二毛七。人們都說炳坤發財了,買這么貴的煙。炳坤說,農場在深山里,比牛尾寨還閉塞,雖吃得飽,日子長了,就覺出家鄉千般好來,菜的種類多,閑時有弦絲、節慶有英歌。跟老婆—商量,海南女人長這么大未出過島,正想見世面,況且嫁雞隨雞,便打點行裝回來了。</p><p class="ql-block">孺子隨便做些吃了,便去看炳坤。炳坤去海南三年,孺子給他們家讀信寫回信,不知來了多少回。孺子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心里先自生出幾分凄涼。屋里油燈捻到最亮,人多,幾個后生和阿木也在。聽得孺子來,炳坤的老爹摸索過來,白胡子抖動著,爛眼角淌著水,摩挲著孺子的肩膀顫聲道:“這個人是不會回來的了。”炳坤叫老婆過來見人,女人額頭窄顴骨高嘴還凸,神情畏縮。她手里抱著兒子,那男孩的模樣卻活脫脫一個小炳坤,漂亮。幸得像炳坤,孺子心里暗暗為炳坤高興。炳坤進進出出張羅泡茶。角落里,幾個后生低聲議論,說炳坤這老婆長得全無財氣,早知如此,炳坤何必跑到海南?憑炳坤的身坯長相,好看的女子—大把隨他揀。</p><p class="ql-block">茶過三巡,孺子和阿木相辭出來,炳坤拉著孺子的手,說:“我回來,你又要走了.人如鳥,鳥如人。”炳坤執意要送,—直送到巷口。說起春喜,炳坤說:“你怎么不勸他?你是讀過書的,有見識。”孺子說:“他肯聽勸么?再說,他連我也騙。他是飛蛾撲火,燒死也要撲一回。”炳坤黯然道:“春喜的心太高了,三兩力想挑千斤擔。弟兄們好了—場,終歸是蛇歸蛇路龜歸龜路。”阿木嘆道:“只是苦了阿添,—輩子做牛,還不得善終。”孺子嚇了一跳:“添叔死了么?”阿木咳了兩下,說:“阿添死得好慘。春喜坐了大監,添嫂躺在床上起不來,阿添日做夜做還是難養家。前兩日,天未亮他就上山尋草藥,想賣了草藥還趕得上出工。上了公路,忽有—陣風刮來,他頭上的斗笠就刮到路中央,滴溜溜打轉。阿添幾步搶過去撿,也是他命里該絕,正巧—輛貨車開來,開得快,剎不住,正正撞上去……”孺子—句話也說不出來。</p><p class="ql-block">回到“鬼厝”。好月亮,巷子白晃晃。孺子捅開那把老式銅鎖,推開漆著“神荼”、“郁壘”的木門。夜靜,門軸尖銳的咿呀聲好像活物的驚叫。月光攜春寒跟了進來,幽幽滲入黑魆魆的屋內。孺子點上燈,昏黃中看去,床鋪、學生桌和凳子、肥皂箱做的書架、也當飯桌的水缸、從墻體鑿出來的“板凳”,一切因陋就簡。心中明白,自己也好、牛尾寨也好,都知道這個叫孺子的學生弟只是匆匆過客。說是來扎根、與貧下中農結合,有誰當真過?</p><p class="ql-block">明日過后,鬼厝清空,一絲痕跡也不會留下。先后住進這間屋子的后生,前面兩個死鬼,多少還有點故事,這個叫孺子的學生弟,有什么可說道的呢?</p><p class="ql-block">孺子一動不動站著,四年來牛尾寨的點點滴滴一齊涌到眼前。那些曾在這間屋子出出入入的人,春喜、阿木、炳坤、菜刀、油麻嬸......,一一漸顯,又一一隱去。孺子想到小鵲那次來訪,想到她在這間屋子里說的話。小鵲說他是長不大的孩子,當不了哥。孺子想不通,為什么說他長不大?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什么都無所謂。這個叫孺子的人,是一個長不大又老得快的復合體嗎?老得快好解釋,坎坷磨礪人易老。長不大呢?是躲進一個看不見的殼里了?還是渾渾噩噩中的一點定力?長不大,是上天的憐惜還是上天的鄙夷?</p><p class="ql-block">幾乎一夜無眠。第二天—早,孺子把衣服被子收拾了,打成一個背包,臉盆鐵桶等雜物裝了一網兜。粗使家什、農具留下,誰要誰拿。</p><p class="ql-block">—寨的人都來相賀,順手把看中的東西搬走,不過—個時辰,整間屋子就只剩下孺子和背包、網兜,連水缸也叫庚申扛走了。</p><p class="ql-block">孺子跨坐在石門檻上,阿木、菜刀、炳坤幾個,蹲在跟前說話。正說著,春喜的妹妹春秀磨磨蹭蹭從巷頭過來,她的視線與孺子—碰,立時垂下頭去。幾個后生都噤聲。孺子慢慢站起來。春秀挪到跟前,低頭說:“孺兄,我媽請你過去—下,我媽說,請你無論如何要來。”她的頭上簪著—朵白色的紙花。</p><p class="ql-block">春喜家里鴉雀無聲。見孺子進來,幾個弟妹啞啞地望著他,也不曉得叫人。頭扎白帕的添嬸瘦得脫了形,像—陣陰風飄過來,—雙眼睛黑洞洞的,笑道:“孺兄,你來啦,本不該讓你貴腳踏賤地。聽說你就要走了,我就想請你來坐一坐。想不到你肯來。”她伸出一只綿軟蒼白的手,指了指春秀,春秀就抱過—個鼓囊囊的布袋。添嬸喘了口氣,說:“你肯來,就是不嫌棄我們。也沒什么好東西,這—袋花生,每—顆都是我挑的,顆顆都是好的。戲文上說,知恩圖報,多謝你代我家寫了兩年信。”她兩眼淚水盈盈,就是不肯滴下來。孺子說了聲“多謝”,雙手把花生接了過來。添嬸扭過臉去,待轉過來,臉上已然平靜,說:“你們好了—場,春喜他是不該生在我家。”孺子想說,春喜的事,是怨不得父母的,看著添嬸那張臉,到底沒把這句話說出來。這一家子,可怎么活呢?</p><p class="ql-block">出得門來,孺子才想起,竟沒有就添叔的死向添嬸致哀。</p><p class="ql-block">該到公社報到了。—伙后生把孺子送到寨門口。孺子勸他們回去,他們執意要送。正推來推去,油麻嬸抱著砍刀的娃子趨前道:“他叫你們別送,你們就別送。早走—刻是一刻。這個寨子,出脫了,就莫回頭看它!”寨前的人們七嘴八舌,都說莫聽這瘋婆子的話,她講話從來顛三倒四。這塊土,呆了幾年,站都站熱了,能不回來看看?就是將來娶妻生兒,也該攜了妻兒來的。孺子傻笑著,他拿不準自己還會不會再來牛尾寨。此地容留了他四年,他把人生最好的時光留在這里,連同許多愁煩和不堪。</p><p class="ql-block">送到大榕樹下,眾人站住了。鄉下人不興握手,孺子只能用眼光、用笑容跟周圍的人告別。忽然看見人圈外站著大白,依然富富態態的—張大白臉,頭發胡子卻挺長,像只刺猬。大白的目光與孺子碰到—起,大白猶疑地笑了一下,抬起手來,洋派地揮了—揮。孺子不由得也揚手揮了一下。多年沒做這個動作了,胳膊硬邦邦的,很別扭。</p><p class="ql-block">阿木領了炳坤菜刀幾個后生,又送了幾步。孺子張臂攔住,說:“千里送君,總有—別。回哩!”幾個后生相互看了看,站住了,望著孺子笑,笑得都有些僵。阿木搓搓手,說:“常來玩呀。”孺子既沒點頭,也沒搖頭。</p><p class="ql-block">腳下的小路往后退去。孺子沒有回頭,但他知道牛尾寨在自己身后漸漸小下去。</p><p class="ql-block">登上灌渠的石堤,灌渠那邊,地勢矮下去。翻過這道灌渠,就看不見牛尾寨了!熱淚倏地涌上眼眶,耳畔響起油麻嬸的話:“看都莫回頭看它!”這話像錘子一下一下敲著孺子的腦袋。</p><p class="ql-block">孺子終究還是回過頭去。春煙氤氳,牛尾寨的所在,一片混沌。</p> <p class="ql-block">作者當年在插隊的居處留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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