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昭中的前世今生 <h3 style="text-align:right;"><font color="#9b9b9b">100多年前，德國人鏡頭里的大涼山</font></h3>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font color="#9b9b9b">100多年前，德國人鏡頭里的大涼山</font><br></p> <h1> 涼山州昭覺縣在正式成為新中國州府以前，原本是綿延大小涼山中一個極其普通的小縣城，氣候嚴寒，住戶稀疏，雖有簡單原始的交易，但可供交易的商品除騾馬遠道馱來的布匹和鹽巴以外，其他日用商品少得可憐，但凡能夠參與商品交易，且有資格有權利進行商品交易的，基本上都是當地有頭有臉，攜帶真金白銀，獵物皮毛，和拿奴隸娃子當本錢的彝人。大涼山長期沉浸于腐朽的奴隸社會，大多數彝族人都是奴隸主手里的私有財產，哪怕被主子鞭笞得鼻青臉腫，家奴也十分順從，不知何為自由，連娶妻生子也要根據主人的意愿來確定，社會狀況與文明程度跟涼山黑暗的奴隸社會十分吻合，城鎮變遷與其破敗的程度，翻閱先后在昭覺縣工作過28年的張偉才先生，曾寫過一篇<b>《昭覺解放前后的社會情況》</b>的社會分析文章，十分清楚：</h1><h1> 文中稱昭覺解放前是<b>“一座極其荒涼、落后的山區小城。彝族稱昭覺壩子為交腳夾谷。西漢元鼎年間就已在這里設置卑水縣，元朝時叫碧含縣，元世祖至元年間修的城垣叫老城，在現今南坪鄉一、二組和原州農科所、畜科所一帶。清朝時廢縣，改為建昌鎮左營的交腳汛，即軍事哨所。到咸豐元年(即1851年)被牛牛壩的阿侯家攻破焚毀，直到宣統二年才正式設昭覺縣，并易地修建了縣城，即舊城，占地53.4畝，南北東西都不到兩百米，還不如現今一個中等學校寬廣。”</b>一燈照全城，是當時的實際情況。縣城都這么小，哪還擠得下學校的位置？這種狀況跟同是涼山的越嶲縣（今越西縣）雷波縣簡直沒法比，上述兩縣除小學外，在1958年涼山民主改革前就有一套完善的中學教育體系，教育方式雖古板陳腐，但與昭覺縣教育基礎僅有幾所凋敝的區級小學相比，中學建制對于那時的昭覺人民來說，無異于盼星星盼月亮的海市蜃樓，空中樓閣，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上個世紀60年代初。</h1> <h3 style="text-align:right;"><font color="#9b9b9b">100多年前，德國人鏡頭里的大涼山</font><br></h3> <h3 style="text-align:right;"><font color="#9b9b9b">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 大涼山</font><br></h3> <h1> 1962年，由于全國經濟調整，不少單位關停并轉，教育行業也不例外。話都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一位“老昭覺”都十分熟悉的人，他就是后來擔任昭覺中學校長的李俊德先生。此時，他所在的州第二師范校岌岌可危，也在撤銷之列。州里有關部門對他的工作去向給了三個選擇：其一，去州民師校；其二，去正在美姑選址將要建設的另一所師范學校，美姑縣是老涼山的腹心地帶，很多想干一番事業的年輕人趨之若鶩；第三個選項，就是去一所奄奄一息，州委早已決定撤銷，而遲遲舍不得動手的昭覺中學。后經過州里反復權衡商榷，意見更傾向于年輕的李俊德同志去昭覺中學主持工作，希望以他的工作能力與魄力，讓這所學校起死回生。說實話若要割掉這塊心頭肉其實州里也舍不得，都明白學校設立在州府所在地，自然有它的生源優勢，也是涼山發展強大的后續資源。況且，州縣兩級政府及其他相關配套設施和機構都比較集中，要真的撤了學校，那些全身心投身于大涼山建設的干部和職工子女將面臨無書可讀的后顧之憂，怎么向他們交代？如何交代？這是大家都不忍看到的結果，一旦下手豈不涼了廣大干部和群眾的心？州府所在地一所中學校都沒有本身就是個問題，環顧四周，這在全省，乃至全國各地似乎都沒有先例。大涼山自身的建設，以及后來國家運籌帷幄，籌備<b>“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b>的三線建設規劃，都會讓州縣兩級彝漢干部職工子女中適齡學生越來越多，家門口沒書讀，孩子們就得出遠門，到越西縣雷波縣，甚至更遠的地方去讀書，無疑會增加老百姓的經濟負擔，而這部份支出，很多老百姓即使勒緊褲帶也拿不出來，這會不會觸發更多的一系列無法預料的社會問題？基于這樣的考慮，各級領導包括廣大干部群眾對撤銷昭覺中學都持有不同的看法，呼聲很高。由于國家周轉資金緊迫，及人員等原因，導致學校的前途吉兇未卜，懸而未決。其中遇到最大一個問題，若要保留學校，其先決條件是必須要有一個合適的人勇敢地站出來，敢為人先，去大膽承擔起這副進退兩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千斤重擔，這也是州里教育部門主管領導傾向于他去主持工作，當校長的主要原因。</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55, 155, 155);">昭覺中學老校門</span></p> <h1> 上個世紀60年代初，國家剛經歷三年自然災害，百廢待興，萬物復甦。而涼山的情況尤為特殊，政府兜里沒錢，土匪暗地里打黑槍，解放軍披著查爾瓦，啃著冰渣窩窩頭，在山里跟土匪周旋，城鎮老百姓的生活極為艱苦，漢區很多地方有人吃樹皮。學校的建設與發展同樣離不開這樣一個大壞境，建校伊始，幾間簡陋的平房竟包含了所有的教室和師生宿舍，生活設施簡陋得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食堂，師生就餐只有蹲在廚房邊的露天壩，上下鋪各擠兩人，一張床睡四個學生。教師統一住集體宿舍，無水無電，而教學與生活用水，則由師生輪流去河邊挑回來，茅草房即廁所，照明靠煤油燈。寬闊的學校幾乎沒有一堵圍墻，伙食團喂了幾頭敞養豬，而且由兩條惡狗嚴加看護，即使這樣，還屢屢被偷；竊賊先偷豬，后來干脆連狗也一塊兒偷，沒有良好的治安環境和飼養條件，學校舉步維艱，甚至連豬都不敢喂。在民族地區要想辦好一所學校，并非一件容易的事。非常時期，州委副書記兼昭覺縣委書記伍精華緊急召集校長李俊德，一起分析學校面臨的困難，伍書記遞給他一杯涼水，然后，繼續記錄問題要點，他們熱烈討論，制定對策，并承諾縣委縣政府將一如既往，對學校工作給予大力支持，之后，伍書記要他書面保證，立軍令狀，只許前進，不能后退。在領導的激勵幫助和鼓勵下，他信心倍增，如虎添翼，坦然接受領導的工作安排，向縣委做出承諾，三年任期內，把昭覺中學建成一所全日制完全中學。伍書記迅速向州委匯報，反饋意見，并申請終止涼山州委撤銷昭覺中學有關決定。州委領導在廣泛采納群眾意見基礎上，迅速下達保留昭覺中學原有建制的紅頭文件。1962年4月，在縣委宣傳部劉部長率領下，他走馬上任，正式上崗。</h1><h1> 這就是昭覺中學的前世今生。</h1> <h3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 20px;"><font color="#9b9b9b">1964年，昭中宣傳隊街頭演出</font></span></h3> <h3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 20px;"><font color="#9b9b9b">學校60周年慶文藝演出</font></span></h3> <h1> 1973年暑假特別漫長，對于一群初中剛畢業的孩子們來說尤其難熬，昭覺東方紅學校初73級40多名同學，與工農兵學校初73級同一屆畢業的40多名學生畢業后，將隨之踏入這所全縣唯一的高級中學，被分成三個班，而兩年以后，他們當中絕大部份人將從這里畢業，人稱昭覺中學高75級。顯然，這時他們并不了解這所學校曾經的歷史，甚至根本沒在意假如沒有昭覺中學參與接力，他們或將輟學，或將翻大山穿云層，被迫到距家100多公里之外的越嶲縣（現越西縣）或者雷波縣去讀高中，高中之精貴可想而知，就像今天985、211大學一樣，它需要長期的知識與人才的儲備積累，及龐大的資金支持，孩子們只知道讀書，哪管學校未來發展的冬夏與春秋，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陳年往事。畢竟，他們在學習過程中也在創造屬于自己的歷史。孩子們在不經意間突然發現這所中學遠比之前就讀的初中更加高大俊朗，環境與建筑格局新穎別致，在進學校門正對的一排兩層灰樓的墻壁上，工整書寫著毛主席1939年5月，為延安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周年慶歸納的校訓<b>“團結，緊張，嚴肅，活潑！”</b>8個大字簡潔明了，俗稱<b>“三八作風”</b>。墻上每個字有一米多高，讓人心靈震撼，這是孩子們從未經歷過的境界。不管他們以前學習怎么樣，這將是他們人生中的一個新的開端，一個新的起點。</h1> <h3 style="text-align: right"><font color="#9b9b9b">你就像那初升的太陽</font></h3> <h1> 這對L來說，卻是個例外，昭覺中學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甚至是他11歲孩童時期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鼎盛時期，全國學生免費乘車，免費吃飯，周游世界，搞革命大串聯，交換毛主席紀念章。1968年7月27日首都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b>簡稱工宣隊</b>），和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b>簡稱軍宣隊</b>）約3萬多人進駐清華大學，制止武斗，收繳武器，拆除工事。姚文元發動輿論攻勢，在<b>《紅旗》</b>雜志上發表<b>《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b>的文章，全文引用最高指示：<b>“實現無產階級教育革命，必須工人階級領導，必須工人群眾參加……”</b>自此，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筑，知識分子一落千丈，淪為臭老九。昭中學生樂在其中，不久，他們成為一代知識青年，轟轟烈烈到各地農村扎根去了。學校終有了一段不長的空窗期消停，而在<b>“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b>光輝指示引領下，昭覺中學也迎來了一批從大涼山北部森林工業局<b>（簡稱涼北森工局）</b>生產第一線抽調出來的伐木工人，他們個個濃眉大眼，腰肥體壯，不分季節總喜歡裹一件大棉襖，兩只手分別插進對面的袖籠里，更要命的是他們苦大仇深，火眼金睛，非要在老師扎堆的學校抓幾個螳臂擋車的壞蛋出來，方肯善罷甘休。而這時，一把手李俊德除了服服帖帖被打倒外，貼大字報的墻上有幾處校長的夸張漫畫，變著花樣踐踏他的人格尊嚴，如果桀驁不馴不服，就讓他和那幾個被揪出來的壞分子一道歸陰伏法，在冰天雪地里呼著粗氣，賣勁兒地搓著工宣隊辦公室需要的一個又一個冰冷的煤碳圓兒。L母親衣著整潔，卻成天混跡于骯臟的牛鬼蛇神之中，還要拿著語錄本跟他們打成一片，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在經過嚴格盤查之后，她進入工宣隊視野，榮登學校政審人員名單。</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母親在50年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55, 155, 155);">伐木工人意氣風發斗志昂揚</span></p> <h1> 政治審查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很有可能在審查之后，由人民內部矛盾迅速轉化為敵我矛盾，整個過程充滿了敵對意識，政審者與被審者雙方無一不在爾虞我詐，斗智斗勇。即使平時看起來不起眼的一件小事，在工宣隊的放大鏡里有可能發酵上升到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高度，這是個讓人扛不起的罪名。L母親是宜賓江安人，當她還在如花似玉17歲少女時，就開始追隨抗戰內遷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今中央戲劇學院），而<b>《雷雨》，《日出》，《哈姆雷特》</b>等劇目在江安大禮堂頻繁上演，使她有機會更多接觸革命思想，成為左翼進步勢力追隨者，曹禺先生的鐵桿粉絲。1949年重慶解放后，她進入西南革命大學學習，后進入重慶楊家坪機器廠，參加中國共產黨。履歷上審不出什么問題，那就審她的出身，工宣隊希望在這里找到突破口。母親出身于江安縣一大戶人家，家里九姊妹，祖上留下來一整條街的房產，外公是一位從事實業的資本家。但女兒每一次填表時，她都在小商小販與資本家之間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因為資本家是革命的對象，其子女被時代拒之門外，沒有參加革命的資格，她嘴硬，硬是沒說。在互聯網的今天，要想查清楚一個人的來龍去脈或其身份，打個電話動動鼠標，是件很容易的事。而那時要想查清楚這事也并不難，派上兩個人去宜賓江安縣出差問問，不就一目了然了嗎？兩人的一來一去吃住行的費用加起來不足百元，而一百元在那時是一筆巨款，區區一百元難倒英雄漢，學校賬上哪來這筆錢，于是，她成為那個時代的漏網之魚，<b>《孫子兵法》</b>中兵不厭詐，瞞天過海就有了實在的應用場景。工宣隊不吝筆墨，在母親房間里展開強大的政治攻勢，四面墻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大字報，看這陣仗還真像當年四面楚歌里的那位孤立無援，就要抹喉的項大王，大白天也被拉上一層厚厚的窗簾，本來陽光能使人的心情愉悅和放松，但她是政治審查對象，不配享有燦爛的陽光，工宣隊師傅是認真的，更是嚴肅的，不忘在桌上留下一支泛黃的蠟燭，點上燭火，竟與她的心情一樣黯淡無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多少有了些自嘲的味道，也成為母親氣定神閑，面壁思過的政治背景，臨走，師傅還指了指執勤隊員的腦袋，提醒他別忘了咱工人階級的職責。</h1> <h3 style="text-align: right"><font color="#9b9b9b">丈量木材 是否達到砍伐標準</font></h3> <h1> 這天是周日，L跟著姐姐到學校來看望母親，進入正對大門的灰樓一層，往右拐，一直到盡頭右手第一間就是母親宿舍，它的窗戶正對學校大門，左側被外面石級遮掉一部份，窗戶掛上了窗簾，屋外看不見什么，屋里對外面一無所知。姐弟倆心里直發怵，與往常不一樣，今天更多的是疑問和不同尋常，小灰樓門口有好幾個人穿著大棉襖，胳膊上一律緊箍紅袖標，他們是工宣隊的人，幾雙眼睛咕嚕咕嚕打轉，一直盯著走近的姐弟倆，待問明來意后，大聲叫喧叫，要進去可以，但必須接受搜查，弟弟顫顫兢兢，心生疑慮，才過了幾天學校咋變成了監獄？回自家門還需要搜查？他拎的可是父親在家精心泡制，剛出鍋的紅燒肉，熱騰騰裝在一個大缸子里，聽說要檢查，他生怕弄灑了，趕緊抱在胸前。工宣隊員認為其中有詐，藏著秘密，執意要他打開看看，結果無功而返，自取其辱；姐姐帶給母親一些日常用品和換洗衣物，有好幾件，規規矩矩疊在一起，放在一只布袋子里，工宣隊的人簡單翻了一下，眼睛一眨，憋出一肚子壞水，提出后面要搜身，這個要求非常過份，他要搜的可是一名16歲的黃花大姑娘，這不是當眾羞辱耍流氓是什么呢？這樣的橋段多半出自重慶歌樂山腳下的渣滓洞白公館，只有國民黨特務才會提出這樣無恥下流的要求，社會主義今天豈能讓它重演？此時，姐姐眼睛里充滿血絲，她直視對方，靦腆而又沙啞的嗓音里，竟突然用重慶話大喝一聲：<b>“你敢，你龜兒試試看！</b>”工宣隊的人鐵青一張臉，從來沒人敢當面罵他龜兒子，雖然這只是重慶人的一句口頭禪，況且，是在這樣的場合，這女娃子膽子太大了，看我今天咋收拾她。雙方僵持了很久，誰也不讓著誰，工宣隊的人憋著一口氣，真要強行動粗的時候，旁邊有人大手一揮，冷不丁喊了一聲<b>：</b>“等一下！”</h1> <h1> 四川人都知道，重慶人天王老子都不怕，更不怕拼命。</h1><h1> 老工人怕惹出事，焦急地上前拉著年輕人的手，走到一邊，開始教訓起他來。老工人是一名老黨員，說一不二，在工宣隊中頗有威望，他知道如果工宣隊當著大家的面真去搜女孩子的身，勢必收獲社會輿論的一片斥責罵聲，每人一口唾沫都會把你龜兒淹死，而且，還會把工宣隊置于不仁不義的狼狽境地，道理不深奧，年輕人一聽就懂，他猛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和政治取向，見勢不妙，拔腿就跑。</h1><h1> 姐弟倆這才有機會，在昏暗的房間里見到自己久違的母親。</h1> <h3 style="text-align: right"><font color="#9b9b9b">哪里需要就送到哪里去</font></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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