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本文作者重返陜北,背起裝水的馱桶拍照留念。)</p> <p class="ql-block">本世紀以前,咱們中國是正宗農業國。馬、牛、驢、騾,被認為是農村的大牲畜,也被稱作家畜。在這四大家畜中,最讓人看不起的就是驢。諷刺一個人倔犟,常說這人就是“驢脾氣”;說一個人傻,腦子不開竅,“你怎么笨的跟驢似的”?雖然驢不可能像馬一樣在戰場上馳騁,不能像牛一樣在田地里耕作,也不能像騾子一樣駕轅拉車……,但是,驢的耐力是最好的,還可以走山路,陜北的婆姨帶上娃騎著它回娘家,一天能走上幾十里地呢。</p> <p class="ql-block">驢,結實耐粗放,不易生病,性情溫馴且聽從使役,蒙上眼睛拉碾子、推磨,連續幾個小時也不會罷工,當然拉屎撒尿是少不了的,因而也就有了“懶驢上磨屎尿多”這一流傳久遠的諺語。</p> <p class="ql-block">驢是最能受苦受累的動物,而且是任勞任怨,就是累死了,也不會享受到整尸首安葬,更不會給立個墓碑。</p> <p class="ql-block">首先驢皮要被剝去做一種中藥“阿膠”,補血益氣,治療婦女經血不調,還有美容功效。驢肉要拿去做驢肉火燒,據說驢肉火燒可以補益腎氣,有壯陽功效。驢的內臟可以做雜碎湯,驢腸子是非常好的地域性特色食品,人們習慣稱“驢板腸”。當然還有驢肉火鍋、五香醬驢肉、驢錢肉等等。這驢錢肉就是驢鞭,大補。大清國時可是不得了,民間相傳,那也是慈禧太后老佛爺愛吃的一道菜。</p> <p class="ql-block">這驢渾身上下都是寶,外邊的給女人吃,里面的給男人吃,正可謂飲食男女常說的,“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極品美味也。</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我在陜北插隊時,驢可是不能隨意宰殺的,牲口是陜北莊戶人的命根子,也是生產隊的集體財產,飼養員愛護所有的牲畜,驢也不例外。雖然不能像大騾子大馬那樣,有那么多黑豆吃,草料和麩子總是要讓吃飽的。</p> <p class="ql-block">那年月常聽北方人說,這個人“很驢”。話雖不好聽,其實經常是褒義的,是說這個人勤勞、中肯,而且強壯。我在延安插隊的歲月里,凡是驢能干的事,我都能干,除了配種和母馬下騾子這事兒我沒干過(當然其他知青也沒干過),代替驢推磨、代替驢拉車、代替驢馱水……驢能干的活兒,知青都能干。</p> <p class="ql-block">陜北黃土高原,山頭平坦可以住人、種田的黃土山,在陜北稱作塬。常說陜北缺水,實際上是塬上缺水。塬上的村子幾乎都沒有水井,日常的飲用水和生活用水,就要靠驢馱上木桶,走上幾里路到山下的溝里去馱水。這事,我就代替驢干過,還是在下雨天,有人說我“很驢”!</p> <p class="ql-block">1969年7月盛夏時節,我和師大院里的發小劉鋼一同從北京回到延安,首先去了他插隊的宜川縣牛家佃公社,經歷了一段黃土高坡塬上缺水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左側是本文作者,右側是劉鋼)</p> <p class="ql-block">劉鋼是北京工業學院附中六八屆老高一的,比我大半歲,是我們北京師范大學家屬院這群孩子當中的頭兒,他帶著我們打拳擊、打籃球、游泳、練摔跤……,在沒有上山下鄉插隊之前我們就和北京的一些拳擊愛好者進行拳擊的切磋,海淀區的幾個高校附中基本上都打遍了。劉鋼的拳擊水平比我好,名氣也比我大。有時我們也出去和社會上的壞人打上一架,那壞人中既有老紅衛兵,也有社會上的“頑主”、“流氓”之類。在北京時,我們和老紅衛兵、頑主是井水不犯河水,平時倒也沒有人招惹我們。</p> <p class="ql-block">去延安插隊的時候,劉鋼比我們早走了幾天,他插隊的地方是宜川縣牛家佃公社馮家嶺大隊徐里生產隊,村子在塬上。牽著毛驢到山下馱水,和吃飯一樣,幾乎是天天要干的營生。天長日久,村里的鄉親們踩出了一條通向溝底的小路,遠遠看去,像一道“拓”出的白痕纏繞在山間。三公里的路,路程雖不長,但是有一半的路非常陡峭,其中最陡的地方,與地面的夾角大約在30度左右。每天從第一聲雞叫開始,那條馱水的山路上,就能看見人牽著馱著水桶的毛驢,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到溝底,將兩只桶灌滿水,再返回村里。</p> <p class="ql-block">馱水的桶是用堅硬木料厚木板做的,鐵條箍,全封閉,桶面上兩個灌水的孔用木塞塞住,灌滿水一桶足有八十斤重。驢的個頭不大,兩桶水壓在驢背上顫顫巍巍,讓人膽戰心驚,走到陡峭的地方,牽驢的人得用力拉緊拴在驢頭上的韁繩,避免驢的蹄子在山路上打滑。遇到坡度大的路面,有的時候,牽驢的人甚至要掉頭倒著走,與驢面對面,才能拉著背上馱著兩桶水的驢向前走。</p> <p class="ql-block">水來的不容易,村里的鄉親們,都懂得節約用水,不洗臉可以,不刷牙呢?也可以。在北京知青沒進村之前,村里的鄉親幾乎不懂得刷牙,有一口能喝的水,有一盆能做飯的水,就夠了。洗衣服要到溝底下去洗,年紀大的老婆婆纏足小腳,從塬上下到溝里不方便,一年洗一次衣服,也算是正常。</p> <p class="ql-block">劉鋼他們村里,人多驢少,而且毛驢還有拉碾子和推磨的工作,因此,每戶不能每天用驢馱水,要隔上個三、四天才能使上一次驢。如果碰上下雨、下雪,地滑不好走,怕驢滑倒摔傷,那毛驢就更不能下山馱水了,只能在磨道里(專門推磨的窯洞)推磨了。</p> <p class="ql-block">陜北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艱難,養一頭毛驢真的不容易,因此一旦使不上驢,又急等用水,那就只能靠人,像驢一樣去背水了。</p><p class="ql-block">雨,一連下了幾天,知青灶房水缸里的水早就用完了,泥濘的山路又滑又陡很難走,怕出現意外,生產隊不讓牽毛驢下山馱水。我們只能用臉盆、水杯、塑料布接雨水,將雨水集合起來,放上一到兩個小時,混入的雜質會沉淀,等雨水澄清了,再用來做飯、燒開水。可是,這鬼天氣,像是在捉弄我們,大雨變中雨,中雨變小雨,最后小雨變成了毛毛雨,雖說下個不停,但是用塑料布卻接不到雨了。劉鋼他們知青點一共有四個知青,都是師大子弟,再加上我和其他幾個外隊知青的到來,做飯和生活用水確實成了大問題,就連能喝的水都沒有了。</p> <p class="ql-block">毛毛雨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我和劉剛商量,趁著大雨停了下山去背水。我們兩人身體都不錯,每個人拿了一只登山鎬,背上一個馱桶,光著上身,只穿一條短褲,就在濛濛細雨中出發了。</p><p class="ql-block">一路上都是軟軟的黃泥,黏黏糊糊的像自行車軸承里的潤滑黃油一樣滑膩,根本沒法穿鞋行走。于是,我們光著腳,一只手杵著登山鎬在地面上支撐著,另一只手抓緊扛在肩上的馱桶,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山下移動。走到坡度大的地方,就先把扛在肩上的馱桶放到泥地上,倒著向下走一步,用登山鎬在泥地上刨出一個小土窩,再扛上馱桶,用腳踩住小土窩向下移動一步,再刨一個小土窩,再向下行走一步,反反復復,終于下山走到了溝底。</p> <p class="ql-block">和我插隊的史家岔村不一樣,這溝底下也沒有水井。我們村是喝井水,他們則是從一個天然形成的水窩子(水池子)里灌水,那水窩子上面的山巖縫隙中有個出水口,劉鋼說那是泉水。我們倆輪流用嘴對著泉水出口,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個夠。然后把馱桶上面的塞子打開,讓巖石縫中的泉水流入馱桶,大約十分鐘一個桶就灌滿了,再塞上桶口的木塞子。</p> <p class="ql-block">背上一個八十斤裝滿水的馱桶,如果走在平地上還不算什么,但是要上坡,而且是雨后泥濘的地面,還是山間小路、陡坡,確實有難度。不過,再難也必須把水背回知青點,大家都等著這兩桶救命水呢!</p><p class="ql-block">劉鋼走在前面,先是尋找下山時挖的土窩,踩著自己挖的土窩向上走,找不到,就用登山鎬在腳踩的土窩前面大約半步的距離再挖一個,每向前行走半步,都要把腳準確無誤地踩在挖好的土窩里。我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是為了避免萬一他失手,裝滿水的馱桶從他的肩上滑落下來砸傷我。因為每一腳都必須要踩在劉鋼刨好的土窩里面,所以我一邊扛著馱桶向上爬行,一邊還要隨時用登山鎬修補被劉鋼踩的變了形的土窩。</p> <p class="ql-block">在山路上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突然又下起了大雨,路面更滑了,我們摔倒了好幾次。為了防止馱桶從肩上掉下來,我們基本是跪在黃泥地上向上行進,當時真覺得這雨水和黃土結合成的黃土泥,是世界上最滑的物質。</p><p class="ql-block">走到三分之二的路程時,突然,我腳下一滑,身體失去重心摔倒了,馱桶從我的肩膀上滑落下來,不偏不斜直接砸在了我的右腳面上,眼見著那馱桶從我腳面上向下滾去,在五米遠的一個拐角處被山體擋住了去路。一陣鉆心的疼痛,從右腳背一直傳到了心臟,我半躺半臥在泥濘的山路上,用兩只手捂著腳任憑雨水沖刷,同時做著深呼吸。</p> <p class="ql-block">劉鋼和我有十幾米的距離,他發現我滑倒了,立刻放下了肩膀上的馱桶,過來問我:“摔傷了沒?”我說:“沒有吧,馱桶砸腳上了,不知道骨折了沒有?!彼f:“你坐那別動?!彼赡苁桥挛矣泄钦?,移動會造成錯位。我不停地用雙手輕輕地揉著腳面,大約二十分鐘之后感覺疼痛開始減弱,劉剛扶著我,試著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用腳后跟著地向下走兩步。</p><p class="ql-block">由于是腳后跟著地,向下走的時候疼痛還可以忍受,轉過身試著向上走,腳背立刻鉆心地痛。劉鋼說:“你在這里等著,我上去叫人來扶你?!彼匦驴钙瘃W桶,順著山路,又繼續向上爬行。</p> <p class="ql-block">劉鋼走了以后,我又休息了大約十多分鐘,順著山路連滾帶爬地往下走了十幾步,找到了從我肩上滑脫下來,滾落到山體邊的那個馱桶。木制的馱桶很結實,居然沒有摔壞,木塞也很緊,水沒有流出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身體的左側貼著地面,用右手拉著那足有八十斤重的馱桶,左手拿登山鎬扒著劉鋼向上走時挖出來的土窩,靠身體的扭動,一寸一寸地側身匍匐前行。</p><p class="ql-block">爬過了一段最陡的山路,前面的路看上去平緩了一些,我重新從泥地上站了起來,我把登山鎬拿在手里,右腳剛向前邁了一步,就打了個趔趄,虧得是用腳后跟在支撐身體,前腳掌根本不能沾地,我不得不再次坐了下來。雨越下越大,卷著黃土的雨水順著山路傾瀉下來,我索性躺在了泥濘的山路上,任憑奔騰而瀉的山水恣意地沖刷。</p><p class="ql-block">腳的疼痛讓我忘記了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剛帶著一名知青來接我。跟他來的知青叫董振群,他家住在師大家屬樓工四樓一門,我們也是多年的朋友。劉鋼背起了我的馱桶,董振群扶著我慢慢地站了起來,靠著他的攙扶,我用右腳的足跟支撐著,側著身子艱難地走回了知青住的窯洞。</p> <p class="ql-block">徐里村離縣城有四十五里的山路,不要說是下雨天,就是晴天,也沒有公共汽車,更沒有急救車送我去宜川縣醫院。躺在炕上,我開始觀察受傷的右腳,腳面已經腫了起來,我用手指輕輕按了一下,痛得額頭直冒汗。根據我常年參加體育運動積累的經驗,自我感覺不像是骨頭斷了,可能是骨頭裂了。那天吃完晚飯迷迷糊糊地就睡覺了,睡覺前,腳下墊了一個枕頭,讓受傷的腳高于心臟,這樣有助于血液回流,減緩腫脹的發生。</p><p class="ql-block">半夜疼醒了,我很慶幸自己只不過砸傷了腳,如果得了要命的病,像腸梗阻、肺炎……,看來就只有等死了。真不知道這種吃水靠驢馱的生活,哪年哪月能夠得到改善?又有誰能夠改變農村缺醫少藥的現狀和生存環境,為這黃土高原上的鄉親們撐起那把佑護生命的傘?</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受傷的腳明顯地腫脹了起來,還出現了一些皮下淤血,一周后才漸漸消腫,疼痛也減輕了許多。一個月之后,走路時前腳掌還是不能用力,但已經可以干一般的農活了。三個月之后可以正常行走,四個月以后,可以參加體育運動。十年之后,當我成為81公斤級拳擊運動員,參加拳擊比賽時,那只受過傷的腳沒有拖后腿。但是五十年后的今天,行走時間過長或站立時間過久,腳還是會隱隱作痛。</p> <p class="ql-block">隨著農村農業機械化程度的提高,如今役用驢越來越沒有用武之地,陜北塬上也已經抽水上山,不少村落還打了深水井,就連那馱桶都成了收藏家競相追求的藏品。因此,在我國農村驢的養殖數量越來越少,但市場需求卻隨著經濟發展不斷上漲。目前我國主要依靠從越南、緬甸、老撾、柬埔寨、蒙古等整個亞洲地區,以及非洲國家進口不同品種的毛驢,來滿足國內驢的肉用、中藥保健品制劑的消費需求。</p><p class="ql-block">今天的北京城里已經找不到驢了,能找到的只有我們這些比驢還“驢”的老知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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