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哈哈鏡

--- 阿公死了，在這個陰沉的冬日。天色晦暗，連太陽也躲進了云層，仿佛不愿目睹人間這場注定的離別。阿婆跪在棺材前，眼淚一串串滴落，打濕了腳下的黃土。我立在人群之外，望著那口漆黑的棺材，恍惚間看見阿公捧著他那把磨得發亮的酒壺，在陰暗的角落里獨自飲酒。 --- 一、命運的開端 客家人三百年前從廣東潮州輾轉遷徙至此，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根來。阿公的命，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是一場悲劇。母親難產而亡，他成了一個無母的孩子。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窗外北風呼嘯，滿清的江山已搖搖欲墜。 阿公出生的那個夜晚，屋檐下的冰凌在風中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產房里彌漫著血腥氣，母親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最后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太公用顫抖的手抱起剛出生的阿公，孩子的啼哭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那一刻，太公的眼淚無聲地落下，滴在阿公稚嫩的臉頰上。 阿公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村里的孩子總愛拿這件事取笑他，說他是“野種”，是他爹和別人偷情生下的 bastard。阿公從不反駁，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走開。他的心里埋著一顆苦果，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苦澀。 --- 二、命運的嘲弄 阿公這一輩子，活得像個笑話。年輕時讀過書，留過洋，在成都開了藥鋪。抗戰爆發，熱血沸騰，投筆從戎，進了國民黨的訓練團。訓練團長是陳誠，后來成了他的入黨介紹人。諷刺的是，這層關系成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原罪。 訓練團的生活艱苦而枯燥。阿公每天清晨五點鐘起床，頂著凜冽的寒風在操場上跑步。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教官們兇神惡煞般地督促他們訓練，稍有不慎就會挨罵。阿公總是默默地承受這一切，因為他知道，這是他改變命運的機會。 然而命運總愛開玩笑。訓練團畢業后，阿公本應上前線殺敵報國，卻因為太公用錢買通了關系，被調回金堂做了童子軍教官。阿婆曾不止一次地抱怨：“我是要他去當兵的，可你太公不讓，這下好了，回來，被整成了地主，一輩子受苦，不得翻身！” 解放后，阿公被劃為地主，成了管制對象。他積極參加土地改革，一度還當過鄉農協主席，但很快就被查出國民黨員身份，抓去判了三年刑。從此，他便成了一個“黑五類”，外出都要向村革委會批準，照例是不會批準的。他的生活被限制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每天只能在村子里徘徊。 --- 三、酒壺中的世界 阿公的酒癮是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養成的。他總是提著一壺酒，時不時從口袋里掏出幾顆花生，剝開，就著花生米下酒。村里人都叫他“酒仙”，他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他的酒壺是一個舊軍用水壺，壺身已經磨得發亮。他喝酒的時候，總是瞇著眼睛，仿佛在那酒中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把舊軍用水壺陪了他半輩子。壺身上的銅銹一層層剝落，如同他斑駁的記憶。有時他會對著酒壺自言自語：“老伙計啊，你陪我喝了這么多年酒，可還記得當年我們在訓練團的日子？”酒壺當然不會回答，但它默默地見證著阿公的孤獨與無奈。 村里人對阿公的態度復雜而矛盾。他們既害怕他又可憐他。害怕是因為他是“地主”，是“國民黨”；可憐是因為他孤苦伶仃，沒人照顧。每當阿公走過村頭的老槐樹下時，孩子們都會往家里跑，大人們則會遠遠地避讓。只有老槐樹靜靜地陪伴著他，聽著他的嘆息與醉言。 --- 四、家族的傷痛 最讓我刻骨銘心的是七歲那年的開學報名。小姑帶著我去報到，老師問及家庭出身時，小姑戰戰兢兢地說出那個字眼。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像一把把尖刀，將我的自尊一點點剮碎。 那天的情景至今讓我難以忘懷。教室里擠滿了學生和家長，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息。老師坐在高臺上，目光嚴厲地掃視著每一個家長。輪到我們時，我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全是冷汗。小姑拉著我的手，低聲對我說：“千萬別說話。”她的手冰涼潮濕。 “叫什么名字？”老師問道。 “李明。”小姑回答。 “出生日期？” “1963年。” “家庭出身？” 小姑的聲音突然變得顫抖：“地主。” 教室里一片寂靜，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隨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地主崽子！”“難怪長得這么怪！”“小心點跟他玩……”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仿佛要滴出血來。那一刻，我恨透了阿公，恨他為什么是地主，而不是貧農。 --- 五、生命的終點 阿公最終沒能等到我大學畢業。胃癌奪走了他的生命，那具嶙峋的軀體只剩下一口氣在茍延殘喘。臨終前他還惦記著要看我的女朋友，這個愿望終究沒能實現。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灑在床上。阿公躺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卻依然閃爍著一絲微弱的光芒。他伸出枯槁的手拉住我的手，說：“你怎么不帶你女朋友來，讓阿公看看！”我低下頭，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沒有呢……” 阿公嘆了口氣，又把目光轉向父親：“我這病……說是可動手術……你看是不是動？”父親早已和醫生交流過，知道手術已經無濟于事。但他還是安慰道：“這就安排，這就安排。” 第二天凌晨，阿公就再也沒有醒來。他的身高從170厘米縮到了150厘米，他是被這該死的病餓死的。 阿婆在阿公去世后的第三個月，也喝農藥隨他去了。她大概是受不了這無盡的孤獨和痛苦，選擇了這條絕路。 --- 六、永恒的懷念 阿公的故事像一曲悲愴的挽歌，在這片土地上久久回蕩。他的一生是那個時代的縮影，是千萬個被歷史車輪碾壓的生命之一。如今我時常想起他捧著酒壺的樣子，想起他臨別時說的那句“勤儉節約，不慕虛榮；努力學習，為國為民”。那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只是說這話的人早已遠去。 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我跪在阿公墳前，點燃一支香煙。青煙裊裊升起，在空中化作一團模糊的霧氣。我想起阿公最愛喝的那種老酒的味道——辛辣中帶著一絲甘甜。正如他的一生——苦澀中藏著些許溫暖。 愿阿公在九泉之下安息。 --- 這篇小說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和白描手法展現了阿公的一生及其所處的時代背景。魯迅式的冷峻筆觸揭示了社會不公和人性復雜，在對個人命運的描寫中折射出時代的荒誕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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