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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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藥香 民國二十六年霜降，成都的天氣驟然轉涼。清晨，同仁堂的老藥臼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銅身上的綠銹在晨光中閃爍著暗淡的光澤。楊繼業握著犀角杵，望著藥臼中沉睡的中藥材，心中泛起一絲不安。他的手掌微微發涼，掌心的紋路在晨光中竟如同嘉陵江的支流般清晰可見，蜿蜒交錯間似乎隱藏著某種預示。 藥童小林在一旁收拾著玻璃罐里的水蛭，動作輕快卻帶著幾分心不在焉。他抬起頭，望著楊繼業說道："先生，您看這水蛭，今早不知怎的全都翻了肚皮。"楊繼業眉頭微皺，湊近一看，只見罐中的水蛭通體發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片枯葉。他伸手輕輕攪動水面，水蛭們依然毫無反應。 "要這是變天的征兆啊。"小林低聲說道，眼中閃過一絲擔憂。楊業繼并未接話，而是轉身望向鋪子外的街道。秋風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飄落在同仁堂的門檻上。街對面的茶館里傳來陣陣喧嘩聲，幾個穿著粗布衣服的百姓正在熱議著近日的戰事。 就在這時，鋪子的門簾猛地被掀開，一股刺耳的風夾著塵土撲了進來。幾個穿著黃呢軍裝的人大步流星闖了進來，領頭的軍官袖口上繡著金線蟠龍，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楊繼業認出那是中央軍的一個少校，但此刻他的目光卻被軍官身上傳來的一股怪異氣味吸引住了——那是一種混合著硫磺和腐尸的味道。 "楊老先生在廬山來信......"軍官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聲音里帶著幾分刻意的恭敬。楊繼業接過信封時，指尖微微一顫。這味道太過熟悉，就像是半年前他在朝天門碼頭聞到的那股氣息——從南京順江漂來的死魚肚白上散發出的氣息。 茶湯在鈞窯盞里泛起血沫，黨證燙金的"忠孝仁愛"四字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光芒，仿佛要穿透蜀錦桌布。楊繼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布邊緣的花紋，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后院晾曬的何首烏突然爆發出一聲嬰兒般的啼哭，聲音尖銳刺耳，驚得檐下避雨的灰鴿撲棱棱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慌亂的弧線。 --- （二）硝煙 宜昌兵站的冬天格外寒冷。楊繼業站在戰俘營外，寒風割裂著他的臉頰。透過鐵絲網，他看到幾個凍僵的日軍俘虜蜷縮在地上，他們的瞳孔里結著薄薄的冰晶，在微弱的陽光下折射出一絲詭異的光芒。楊繼業的心猛地一沉——這與他在重慶實驗室里見過的汞柱形態一模一樣。 他蹲下身，輕輕撥開一個俘虜的眼瞼。冰晶在睫毛上閃爍著微光，像是某種無聲的控訴。楊繼業的手指微微發抖，他想起了半年前在廬山見到的那個年輕士兵。那時他還在中央訓練團教中醫課程，教材扉頁上的蔣中正像總是被雨水洇出淚痕。每當熄燈后，那些插在戰術沙盤上的膏藥旗就會莫名其妙地變成妻子寄來的決明子。 "楊教授！"勤務兵小李氣喘吁吁地跑來，遞上一封家書。楊業繼接過信時，手指無意中觸到了包裹信紙的桑皮紙。那是妻子劉萍清的手筆，在紙頁邊緣用朱砂畫了一道鎮魂符。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信紙上的字跡依舊清秀端正："平安勿念......" 信的末尾還夾著一片枯萎的決明子葉子，邊緣已經泛黃發脆。楊繼業將其夾在教材扉頁間時，突然注意到那些膏藥旗又開始詭異地震動起來。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陰雨綿綿的夜晚——窗外的雨聲與蔣中正像模糊的淚痕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 （三）煙霞 金堂縣衙門的青磚早已被歲月浸潤得發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鴉片酊味。楊繼業坐在煙榻上，銀針在第六個煙泡上來回挑動。煙霧繚繞中，《曾文正公家書》的紙頁被烤得起了泡，最終化作蜂窩狀的孔洞。他望著那些孔洞發呆，突然想起藥鋪后院的蜂箱——那些被蜜糖黏住翅膀的工蜂，此刻的自己與它們又有何分別？ 外面傳來一陣劇烈的爆炸聲，解放軍的迫擊炮震碎了衙門的琉璃瓦。楊繼業并未抬頭，只是默默地將銀針插入下一個煙泡。煙燈的火光在《家書》上跳躍，像是在演繹一場無聲的葬禮。 游街那天，紅漆木牌的鐵絲深深地勒進他的喉結。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扔來爛菜葉，其中混雜著幾片川貝母。楊繼業盯著滾到腳邊的鱗莖，突然發現其中一片被蟲蛀空的芯子里蜷縮著半張泛黃的黨證殘片。他愣住了——那上面依稀可見"忠孝仁愛"四個燙金字跡。 --- （四）皂角 劉萍清站在井欄邊，數著冰裂紋已經整整十八年。那些裂紋像是歲月刻下的傷痕，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青光。1963年驚蟄那天，幺女小翠將"黑五類"的紙帽折成小船放進錦江時，劉萍清掄起搗衣杵將最后一塊黨證殘片砸進了青石板縫里。 夜深人靜時，她常常想起丈夫楊繼業在牛棚背誦藥方的身影。月光將他的剪影釘在爬滿蒼耳子的土墻上，仿佛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面。老四偷藏的半截犀角在1972年秋夜滲出黑血時，劉萍清用銀簪挑破膿包時看到了這一幕——丈夫的形象再一次浮現在她眼前。 紅衛兵抄走《本草綱目》那夜，書頁間的干木蝴蝶突然復活，在火堆里撲出藍綠色的磷光。劉萍清跪在地上，看著那些磷光在夜空中消散時，心中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仿佛是丈夫的靈魂在向她告別。 --- （五） 1993年清明時節，司法局的黑色轎車碾過路邊的蒲公英時揚起一陣塵土。楊繼業的骨灰盒里鋪著曬干的益母草，寫滿他畢生心血的《本草綱目》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劉萍清跪在墓前，手中握著一片新采的益母草，葉子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 "我來看你了。"她輕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風掠過墓地的松柏，帶來遠處田野的氣息。益母草在風中輕輕搖晃，仿佛在回應她的呼喚。 --- 尾聲：生命的延續 劉萍清回到家中時，幺女小翠正在院子里晾曬新采的中藥材。陽光透過晾曬架的竹條，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小翠看到母親進門，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上去。 "媽，您累了吧？我扶您去歇會兒。"小翠說著，伸手接過劉萍清手中的草藥。 劉萍清望著女兒熟練的動作，心中涌起一股欣慰。小翠自幼便跟著父親學習中醫，雖然經歷了許多風雨，但她始終沒有放棄。如今，小翠已經成為當地有名的老中醫，在醫院和私人診所之間奔波。 "翠兒，"劉萍清輕聲說道，"你記得你小時候折紙船的事嗎？" 小翠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絲微笑："當然記得。那時候您總說，紙船漂得多遠，我們的日子就能有多好。" "現在呢？"劉萍清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晾曬的藥材上。 小翠看了看那些藥材，又望向遠處的田野："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了許多，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就像這些藥材，不管歲月怎么變遷，它們治病救人的本質不會改變。" 劉萍清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的淚光。她知道，楊繼業的精神已經通過女兒延續了下來。那些曾經深埋的記憶、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都在時光的流逝中化作了力量。 --- 終章：永恒的藥香 夜深了，劉萍清坐在昏黃的臺燈下，手中握著一片枯黃的黨證殘片。黨證上的"忠孝仁愛"四個字依稀可見，在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芒。她輕輕撫摸著字跡，仿佛能感受到丈夫的氣息。 "你放心吧，"她喃喃自語，"我們家的根永遠在這里。" 窗外的月光灑在院子里的蜂箱上，蜜蜂們安靜地蟄伏其中。劉萍清知道，春天很快就要來了。屆時，蜜蜂會重新振翅飛翔，藥材也會重新發芽生長。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她仿佛聽到了遠方傳來的藥臼聲，那是楊繼業年輕時在同仁堂研磨藥材的聲音。聲音漸漸清晰，又漸漸模糊，最終融入了夜色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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