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院里的領導干部陸續(xù)解放了。這里說的“解放”,是特指經(jīng)審查撇清了曾加于頭上的罪名,重新安排了工作。</p><p class="ql-block">曾經(jīng)被打入牛欄的人大多回來了。那些自殺的、斗死的,死就死了。難怪老祖宗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孺子算了算,大院里死了有七八個人。聽說陳專員的老婆孩子被他們老家的鄉(xiāng)親接回去了,陳姨說,她死也不會再踏進海城一步。</p><p class="ql-block">大院里又恢復一團和氣,鄰里之間又有了往來。仃仃回來了,安排在機關打雜,說是臨工,不算干部。她不是去了緬甸“革命”么?居然能全身而退!孺子想起了她以前說的話,她爹爹“學生遍天下”,尤其是東南亞,沒有她爹爹辦不成的事。她爹爹已經(jīng)退休,常在大院里走動,瞇著花白眉毛下的眼睛,東看看西瞧瞧。仃仃的弟弟分配在汽車修理廠,成天穿著一身油污的工作服晃來晃去。見著孺子,他抱怨道,他姐姐去云南前把一疊子集郵冊給了他,這次回來又要了回去,說是當時只是托他保管,“說話不算話!”</p><p class="ql-block">仃仃遇見孺子,向他打聽番客仔,聽說番客仔去了香港,嘆道:“當年我怎么那么傻,讓他淘去那么多好東西!這個人,去了香港,肯定能發(fā)財。”</p><p class="ql-block">這幾年,爸爸的工資被扣發(fā)剩一點基本生活費,如今也一次性補發(fā)了。家里等于發(fā)了一筆小財。爸爸說:“誰說壞事不能變成好事呢?要是工資月月照發(fā),肯定存不了這些錢。”</p><p class="ql-block">要置辦的東西很多,媽媽叫晨風回來幫忙。孺子在家,但他不諳實務,這也是家里的共識。爸媽屋里換上了一架木床,雖然樣式簡單,但比起原來的條凳架鋪板好多了。添了一部紅燈牌收音機,這是孺子最高興的,有音樂可聽了。爸爸提議買幾條毛毯,晨風帶著孺子跑了幾家商店,給爸媽買了一條厚的素地提花羊毛毯,給佳雨買了一條棗紅色提白花的。另兩條素色的薄些便宜些,給孺子的是耐臟的灰黑色,給晨風自己的是軍綠色。爸爸又掏出一張五金交電公司的單車票,說是一位同事幫忙弄來的,讓晨風到百貨大樓提車。家里那輛自行車實在太老太破了,是該換換了。</p><p class="ql-block">還是晨風帶孺子去。百貨大樓人頭涌涌,擠到五金交電柜臺前,提了車,是一輛嶄新的鳳凰牌,很漂亮!晨風各個部位檢查得很仔細,見晨風蹲下去抓著腳踏轉動檢查鏈條,售貨員不耐煩:“不用試了,總是要讓修單車的師傅校車的!”晨風頭也不抬,說:“要當面看一看的,檢查一下零部件。”孺子很慚愧,假如是自己來,肯定推了就走。</p><p class="ql-block">孺子正俯身看晨風檢查,冷不防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孺子忙轉過臉看,笑瞇瞇看著他們的竟然是聞笛!晨風也站了起來,但很冷淡。孺子想,她大概還記著聞笛1968年不肯收那包材料的事吧。聞笛的樣子卻像毫無芥蒂,笑嘻嘻地問姐弟兩人的近況,又自我介紹說他到復旦一年多了,學業(yè)很順利,他現(xiàn)在是學校團委的委員。他一定努力,爭取畢業(yè)后能留校。孺子差一點就把晨風當年因為拒絕“可教育好子女頭銜”放棄上大學機會的事說出來,喉嚨里咕嚕了幾聲,到底忍住了。晨風依然冷淡,孺子覺得她太較真了,聞笛避禍是可以理解的,親戚舊交尚且避之不及,何況聞笛!</p><p class="ql-block">聞笛問,今年大學招工農(nóng)兵學員要恢復文化考核了,你們怎么打算?晨風說,我已經(jīng)在溫課了,應該有把握。聞笛問,孺子你呢?孺子說,我只讀到初中三年,參加文化考核要補高中的數(shù)理化,太辛苦太麻煩。反正招工已經(jīng)定了,有了飯票,無所謂了。孺子笑嘻嘻說:“我向來胸無大志,你知道的。”聞笛搖搖頭,說:“你那么聰明,有才華,不上大學太可惜。”</p><p class="ql-block">分手時,孺子告訴聞笛,爸爸已經(jīng)解放安排工作,他看到,聞笛眼里一剎那有亮光閃爍。</p><p class="ql-block">經(jīng)過甄別,周伯伯放出來了。他給赫魯曉夫寫信是1959年的事,那時表面上還大唱中蘇友好,還沒有“蘇修”這個概念,哪來什么“蘇修特務”?小鵲被侵害時還是未成年人,自從領袖重視知青的處境后,小鵲也被列入救援的名單,以病退的名義回到了海城。知青之間傳聞,她與那個老瘸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留在男方家里。男方親族的態(tài)度很堅決:是他們的種他們的根苗,母去子留,天經(jīng)地義。</p><p class="ql-block">小鵲的事,在家里是個禁忌的話題,這點大家有默契。這天爸爸回來突然說,過兩天周伯伯和小鵲要來辭行。周伯伯的老同學邀他到北方住一陣子。這個同學爸爸也熟,是在北方一個大工業(yè)城市工作,是一家軍工廠的總工程師。周伯伯給老同學寫信,想在那兒給小鵲找個工作,畢竟那里就業(yè)機會比較多。那位總工程師回應說,到工廠里當個學徒,應該問題不大。遠走他鄉(xiāng)的原因不言自明,媽媽和孺子都不說出來。</p><p class="ql-block">爸爸說要請周伯伯和小鵲吃飯,他來下廚。媽媽說,要不還是火鍋吧,你哪有時間?爸爸說,時間只要擠,是可以安排的。“我不喜歡火鍋。火鍋看起來什么都有,其實什么味都混在一起,本味倒失去了。”爸爸琢磨菜譜,說:“現(xiàn)在鳊魚最肥美,來做個清蒸。”媽媽說,“算了吧,老周是個急性子,鳊魚刺太多。”爸爸點頭稱是,說:“那就還是桂花魚。想來想去,還是護國菜吧。”孺子自告奮勇幫廚,他說白羽媽媽教他做牛奶雞,他學會了,讓他露一手,爸爸點頭應允。媽媽說:“是不是還得有一道甜品?”孺子和爸爸都笑了:“羔燒白果!”果然都記得周伯伯讓羔燒白果燙了嘴。媽媽問:“他們還回來嗎?”爸爸蹙眉道:“難說。假如小鵲在那里找到工作,老周就不一定回來了。”當天晚上,媽媽就把爸爸那件舊毛衣拆了,趕著給周伯伯織護膝。媽媽說:“北方可是冷!”孺子問為什么不買新毛線?媽媽說,你不曉得,這是英國的重磅毛線,粗,別看舊了,比新的還暖和。</p><p class="ql-block">到約定的那天傍晚,敲門聲響起。孺子趕緊起身,拉開門。幾年不見的周伯伯頭發(fā)幾乎掉光,卻依然面如滿月、眼鋒犀利。在西北呆了四年,他怎么扛過來的?跟進來的小鵲,跟孺子上次見的樣子大不同,胖了、白了,半垂著長長的睫毛,淺淺地笑。孺子糊涂了,小鵲該是什么樣子呢?文革前的樣子、在牛尾寨的樣子、現(xiàn)今的樣子,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小鵲?</p><p class="ql-block">爸爸下廚,媽媽陪客人說話,孺子進進出出。孺子來客廳,周伯伯拉住孺子的手說:“大小伙子了!”周伯伯的眼睛濕潤了,孺子也有些難過。周伯伯問:“還看書嗎?最近有什么好的新書?”孺子說:“看的。最近在看《葉爾紹夫兄弟》,向同學借的。在咱們這邊是內部書,在蘇修那兒是批判的書。”媽媽很快瞥了孺子一眼,周伯伯覺察了,笑道:“沒關系的,還能一輩子不提蘇修兩個字。這本書好看嗎?”孺子說:“還行吧。”周伯伯說:“俄羅斯人愛寫兄弟,或雙峰對峙、或參差掩映,特別有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看過?”孺子說:“那可不能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跟魯迅一樣,一個民族只出一個。”周伯伯擊節(jié)贊賞:“對頭!他們都是民族靈魂的刻劃者,唯一的。”媽媽笑道:“你們聊起來不像隔著輩。”“那是!”周伯伯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這里不老。”媽媽嘆了口氣,說:“雷劈下來也轟不掉你的天真。”周伯伯轉臉看向孺子,問:“我記得你俄語不錯,還記得多少?”孺子說:“從1966年停課算起,好幾年了,忘得七七八八。”周伯伯說:“可惜了,你本來應該繼續(xù)自修,如果能閱讀俄文原著,大不同。看了就知道,再好的翻譯也減了成色。”孺子心里嘀咕,要不是懂俄文,你也不能給赫魯曉夫寫信。周伯伯顧自嘆道:“俄羅斯的文學藝術太美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勾魂攝魄,我對柴可夫斯基的喜愛遠勝貝多芬。唉,想去看看托爾斯泰的故鄉(xiāng),這輩子沒指望了。”小鵲輕輕叫了一聲爸爸。孺子點頭起身道:“我先做菜去了。”</p><p class="ql-block">孺子把牛奶雞配好料,放在爐子上燉,又出來陪客人,他怕媽媽找不到話說,媽媽向來是寡言的。但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客廳里幾乎是媽媽一個人在侃侃而談。孺子細想去,這竟是媽媽對客人的體貼。讓周伯伯和小鵲說什么呢?“往事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媽媽正興致勃勃講他們干校的舊事:白天干活,夜里就開批判會。天天如此,大家都膩了煩了。本來就累得半死,還得耐著性子聽那些套話。批來批去,實在沒什么好講的,就翻舊賬,舊賬也翻爛了。這天晚上批判的靶子是老張,老張是所謂歷史反革命,其實就是中學時被班長登記進了三青團。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沒參加過任何活動,直到解放清理三青團檔案才知道這回事,真是冤死了。他說,也怪自己平日跟班長走得近,班長以為是給他的福利。每次翻老張這本賬,老張都絮絮叨叨辯白,主持人就讓他端正態(tài)度,大家聽熟了的。那天,主持的家伙知道媽媽跟老張的老婆最要好,說媽媽在食堂打菜見了老張和他老婆都多打了一勺。見媽媽坐在角落里不聲不響,就點名讓媽媽上去發(fā)言。媽媽上去后實在找不到話說,指著老張,半天開不了口,只好大聲喊道:你呀你呀你呀......,干脆手一甩走下臺來。大家起初反應不過來,等反應過來,哄堂大笑,笑得屋頂都要塌下來。老張和他老婆也笑,主持人那壞種也笑,批斗會開不下去了。過后,大家遇見老張,就叫他“你呀你呀你呀”......</p><p class="ql-block">周伯伯朝媽媽直豎大拇指。</p><p class="ql-block">孺子呆呆看著媽媽,他從來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臉頰涌上紅暈、眼睛閃閃發(fā)亮。想想也是,自己看到的都是家里的媽媽,家門外的媽媽何曾見過?</p><p class="ql-block">爸爸精心做了幾道菜,周伯伯卻對孺子的牛奶雞特別贊賞,對爸爸說道:“雛鳳清于老鳳聲啊。”爸爸搖頭笑而不語。小鵲只是笑笑,得體的笑。</p><p class="ql-block">客人告辭時,媽媽拿出羊毛護膝給周伯伯。爸爸說:“她加了兩個夜班。”周伯伯眨巴眨巴眼睛,對媽媽說:“當年沒追到你,是我的重大損失。”又拍拍孺子的手臂,朗聲道:“年年柳色,灞陵傷別。”孺子知道是李白《憶秦娥》上闕的末兩句,隨即輕聲應出下半闕的末兩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站近了,孺子覺出自己已經(jīng)比周伯伯高了半個頭。臨出門,媽媽拉著小鵲的手,撫摸著小鵲的手背,忽然哽咽了。爸爸和周伯伯都有些尷尬。孺子知道媽媽的傷感跟自己有些關系,垂首無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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