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已成往事文/原娜

原娜

那年，她二十一歲。 幸運地趕上最后一輪接班制，和五湖四海的同命鳥一起，結伴同行，共赴未知的遠方。 陽春的凌晨，依然帶著料峭的春寒，她裹緊外套，像葉面上一顆震顫的露珠，脆弱而執著。 她眉目狹長，形容氣質和日本當紅明星山口百惠很像：厚厚的嘴唇微微嘟起，呈現出幾分倔強的少年感，像只明亮的小鹿。 車還沒到，錯落的人影與包裹讓站臺有幾分嘈雜和凌亂。她焦急的再一次掂起腳尖探出身子。 一個高大的姿影正闊步走來。一襲米色風衣，手拉不銹鋼行李車，簡約高貴的氣質宛若一道耀眼的光束，瞬間穿透站臺的嘈雜和灰暗。他長腿寬肩，眼睛逼人。小麥色的皮膚，五官立體分明，濃密的卷發有著黑絲綢般的光澤。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他們踏上同一列火車，恰恰又被分配在同一個工程隊里。 那時尚未完全機械化，隊上的活兒得靠人力使出渾身解數去干。她身子單薄，力氣不足，被分配的任務常常累得精疲力竭也難以完成，最終只能無奈地被扣掉工分。 中午去打飯的時候，他途經工地時常留意到那個大太陽下流著汗的女孩子。天生的善良讓他滿心不忍，潦草地扒拉幾口飯，扛起鐵鍬走過去，動作干脆利落，一直幫她把活兒干完。 夜里加班是常態。 他弓著腰，手臂緊繃，肩頭的肌肉高高隆起，一鍬鍬，幫她把石渣拋進三斗車。鐵鍬與石渣碰撞出“沙沙”的聲響，這單調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儼然成了他們工作的背景音樂。鐵鍬有節奏地鏟進鏟出，已磨得鋒利锃亮，映出他們并肩勞動的影子，無聲的見證著這份患難與共的默契。 他在鏟盡最后一鍬后把鐵鍬拋出很遠，仿佛甩掉了滿身的疲憊。豆大的雨點兜頭落下，砸在滾燙的肌膚上，瞬間驅散了周身的燥熱。他們累極了，索性就地躺在石渣堆上，隨手拿起身邊的破草帽蓋在臉上。這雖只是一頂破草帽，卻似是隔絕外界喧囂的屏障。在這雨中，他們仿佛擁有了一方天地，忘卻所有的疲憊，靜靜享受這份難得的寧靜。他們閉著眼，誰也不說話，任由雨絲溫柔地撫過全身，一點點帶走渾身的酸痛與倦意。 如千千萬萬的情節一樣，他們在這種甘苦與共中，產生了相濡以沫的深情。但他們從不說給對方一個“愛”字，這份始于心疼的情感，早已超越了言語的表達，任何“愛與喜歡”的直白表達，在這份深沉的感情面前，都顯得太過蒼白膚淺。 有時瞥見水池旁有他換洗的工作服，她就會悄無聲息地躲在墻角，用心的一點點搓洗，然后搭在陽光下，瞇起眼睛，看衣服像鳥一樣迎風鼓起，在浩浩蕩蕩的藍天下獵獵飛揚。 有時她不想吃食堂千篇一律的飯菜，他便拿出煤油爐，親自下廚為她做飯。他最拿手的是做魚，每次動手前，總笑著讓她剝上一捧蒜瓣。 準備就緒，他先把蒜瓣倒入熱油，大火爆出蒜香。接著，他將處理好的魚慢慢煎至兩面金黃，每一個動作都嫻熟而專注。隨后，小火慢燉，不一會兒，一盤有色有味兒的魚被端上了桌。 她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魚肉，鮮嫩的魚肉入口即化，濃郁的香味在舌尖散開。他就坐在她對面，笑吟吟地看著她貪吃的模樣，輕聲說道：“慢慢吃，小心魚刺。都是你的，我不愛吃魚，就喜歡吃里面的蒜瓣兒。” 她知道，他不是不愛吃魚，而是都留給了她。在他面前，她像個被寵溺的孩子，被他滿滿的愛意包圍。 那段苦樂年華美好得恍惚，成為他們追憶這份感情的線索。 他們常常在脫去狼狽的工裝后，打扮的清爽飛揚。職工宿舍開門便是山，山腳有枝頭繁碩的桔園。那細碎的花朵明亮而飽滿，像開在唇邊的喃喃絮語。他們牽手穿過，頭頂云影閃爍，他們的歡笑沖上天空，青春的面龐透露出愛情的溫和與光澤，與這漫山遍野融為一體，生動了這片山麓。然后，他們攀上山來，并肩坐下，他唱歌給她聽。從向晚直到夜影深深。“小雨滴，小雨滴，你在哪里，希望這一場下不完的雨，永遠伴著我和你…”，他用修長的手指撥弄著吉他，沾染了夜色的嗓音變得異常迷人，在他眼里，她就是他的小雨滴：清澈任性，又率真頑皮。 此刻，她安靜地聽著，出神地將目光投向遠方。山下那都市味的燈盞，好像星索墜落滿城，又像點點有情致的螢火。他們對坐忘言，世界靜的仿佛只有他們兩個…… 　　 因為長相出眾，他們各自是男女工班中的明星，每次上山前到山腳下的小賣部買汽水的時候，收拾利落的老板娘總是艷羨地說“你們這對小夫妻真是般配，感情好呀！”聽到這些，他們幸福的對視里同時會驀然掠過一絲鉛色的云… 那些清澈細微的小曖昧，并沒讓他們忘記自己都是有了婚約的人。 那一回，他因家中有事返京，而她恰好剛隨工程隊臨時分調到另一座城市。得知消息后，他毫不猶豫地踏上了追隨她的旅程。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漫長而又煎熬，可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去見她，哪怕只是匆匆一眼。 終于抵達，他行色匆匆。從背包里小心翼翼拿出各種精致的廣式糕點，那是他特意為她準備的。站臺的鈴聲驟然響起，催促著他離開。他不放心地對她說：“這些糕點夠你吃好幾天了，你一定要按時吃飯。我辦完事兒馬上就回來，你可千萬別忘了！”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身影登上火車。隨著火車緩緩啟動，轟鳴聲越來越大，直至呼嘯著消失在遠方。那一刻，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雙腿發軟，步不成履。 此時，站臺上正唱著那首《站臺》，”面對面兩列火車，擦肩各奔東西。這也是命中注定。有相聚就有分離，哦……憂傷的一出戲，憂傷的一出戲……”那略帶沙啞的歌聲，一字一句地鉆進她的耳朵，重重地敲擊著她那顆早已被離愁填滿的心。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在她心間悄然蔓延… 她轉過身。踢著路旁一只孤零零的易拉罐，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砸向她回去的每一步。 自他離開后，繁重的工作量壓得她窒息，即使她拼盡全力，記工員卻還是變本加厲地刁難她，稍有差池便惡語譏諷。每到這時，她就會無比懷念那些相互陪伴、彼此支撐的日子，他的歸期成了她堅持下去的動力。 終于，在那個烈日高懸的午后，她手持老虎鉗，吃力地剪著鋼筋，每一下動作都顯得那么艱難。汗水順著她清瘦的臉頰不斷滑落，滴落在地面上，瞬間蒸發。她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意識也開始變得混沌。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她恍惚間看到了記工員那冰冷的眼神和指責的臉。 當她醒來，映入眼簾的是悶熱簡陋的女工班，宿舍里沒有一個人影兒。周身的酸痛與內心的無助交織在一起，讓她真切感受到自己如置絕境，絕望再次如潮水般涌來，將她徹底淹沒。 恰在此時，一封家書遞到她手中。展開信紙，父母關切的話語，瞬間勾起她心底所有的委屈與思念，一直強撐著的堅強瞬間崩塌，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沒做絲毫猶豫，她迅速打點行囊，更沒有向任何人告別。踏上列車的那一刻，她望著窗外不斷后退的景色，心中五味雜陳，只盼著能快點回到那個給予她溫暖與安寧的家。 沒過多久，他返回。思念如洪，洶涌澎湃，幾乎將他整個人淹沒。他目光焦灼地尋找每一個她可能去的地方，可她卻如人間蒸發一般，蹤跡全無。 多方打聽后，他知道了所有真相。 有風吹來，行李箱重重倒向一旁。箱蓋彈開，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照片上的她眉眼彎彎，露出好看的貝齒。 　　 他久久地站立在他們共同灑下汗水的地方，沉默不語。周圍的一切都在虛化，他只真真切切看到她疲憊的樣子，無助的樣子，哭泣的樣子，她思念他的樣子… 這些想像變成一種巨大的疼痛，像一株藤蔓自腳下的土地攀援纏繞，直至緊緊勒進他的心…… 他在記工員去食堂的路上堵住了他。 他怒視的眼睛布滿血絲，里面像燃著兩簇火焰，兩只微微顫動的拳頭青筋凸起。 記工員知道來者不善，手里的飯盒“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扭身就跑。 他咆哮著一個箭步跨上去，左手提起記工員的衣領，右手的拳頭雨點兒般失去理智的砸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 這件事之后的后果就是他被記過，之后他返京回家，不顧阻力毅然決然解除了婚約，之后他踏上北去的列車，去尋找魂牽夢縈的她。 列車轟隆隆的啟動好似是為他愛的奔赴奏響的戰歌，那種跨越千山萬水的豪情在愈來愈近的距離中愈來愈烈。 他披一身風雨，在尋找幾條街之后確認了住址叩響了她家大門。門緩緩打開，她的身影出現眼前。那一刻，滾燙的喜悅讓他心中騰起千軍萬馬，時間戛然而止。千般思念、萬種情愫，無需言語，只在呆呆對望的眼中交匯… 突然，她身后浮現出一雙冷冷的眼睛。眼中的怒意如同一把寒意凜凜的利劍，直射向他。他渾身一震，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驀地從重逢的迷夢中驚醒。 他記起了她不止一次的向她提及過婚約男友的事情，父母眼中的男友一表人才，又在糧油部門上班。在那個計劃經濟的年代，乘龍快婿非他莫屬。她肩負的是全家人安穩生活的使命… 他如夢初醒。這才驚覺，在這場設想過無數次的重逢里，他成為了一個不速之客，滿心歡喜的火焰瞬間被鋪天蓋地的現實之雨澆滅。 他明白接下來的是一場無可回避的較量。 一記砸在茶幾上的拳頭并未讓他退縮。 他目光如炬。骨子里的倔強與對愛的執著，會讓他憑借著一腔孤勇，在這場關乎愛情的角逐中，像騎士一樣為自己和她撕開陰霾，拼出一片未來。 煙霧彌漫，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個房間籠罩。他隔著青藍色霧氣望向她。她盈盈淚眼里滿是驚惶與制止，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他的心好像被猛地一揪。 他心疼地合上眼，同時聽到一聲咆哮，震得空氣好像都在顫動。她像被施了咒法一樣一動不動，她知道：那個靈魂深處的另一個她早已跳出了軀殼，飛快的朝他奔去… 但她的腳步沒有絲毫的移動。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兒，任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她心里很明白，她只有違心的做出選擇，那個藏在心里的人才能安全。 他們站定對望，天地靜默。 她緩緩轉身的背影在他迅猛的眼淚中模糊、放大… 被風無情卷起的落葉，像被撕碎的音符，騰空旋起又緩緩落下，猶如愛情絕唱的最后一個旋律戛然而止。 一晃三十五年，他們再沒有見過面。那些愛的往事已被掃進前生，思念的火焰在漫長的等待與孤寂中，漸漸熄滅，只留下一片荒蕪的灰燼，承載著往昔的回憶。 借助互聯網的神奇力量，離散多年的工友們跨越五湖四海，再度重逢。她在瀏覽群聊成員列表時，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眼簾。剎那間，她的心猛地一顫，過往的記憶呼嘯而來，像是平靜的湖面被巨石擊中，心中已是驚濤拍岸。 日光劃過淺藍的天空。歲月靜好，卻也掩不住心底的波瀾。那些被時光掩埋的回憶，好像窗臺的茉莉漸次開放…… 對話框里一段段跳出的文字還原著當年的往事。劇情狗血得如同愛情電影，卻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他們身上。當年，他和她已經下定決心為愛抗爭奔赴對方，可無數封信如黃鶴一去再無回音，年復一年的失望終于滅掉心中的火各自組織了家庭。今天才知道，那些信件原來是被各自的家人扣下無情銷毀… 他們陷入回憶的漩渦中，同時彈出流淚的表情，顫動的手指久久沒有再打出一個字。 于他而言，三十五年凜凜的風并未吹散她的身影；她也只是折疊起那些愛的往事，碎碎屑屑，飄進夢里。 一條歲月的長河把他們隔在了前世和今生。而彼岸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它是彼岸。 她定定凝視著他的頭像，眼中浮起了淚光。 當愛已成往事，那就勇敢告別。 她一次次撫過他的頭像，沉默良久。而后，深吸一口氣，抬起顫抖的食指重重按下了刪除鍵。 那些甜蜜與痛苦的過往，從此被封印在歲月深處，再不撕開。 *以下視頻歌曲《小雨滴》即為本文男主人公原唱*小雨滴 - 作詞：王瑩玲有句話語就是關于小雨是否愿意與我同行散步在小雨里有句話語就是關于小雨輕輕地唱你作的曲散步在小雨里雨滴小雨滴你在哪里希望這一場下不的完雨永遠伴著我和你有句話語就是關于小雨是否愿意與我同行散步在小雨里有句話語就關是于小雨輕輕地唱你作的曲散步在小雨里雨滴小雨滴你在哪里希望這一場下不的完雨永遠伴著我和你 　 作者：張園娜，筆名原娜。資深紋繡美業人。喜朗誦，擅長散文，偶爾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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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愛已成往事 文/原娜

原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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