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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前跪謝醫師恩

東北一家人

<p class="ql-block">  在老家山區小山村,盡管有一些鄉親在外地因路途遙遠回不來過年,或在城里買的房子里過的年,或獨生子女夫妻兩家合一家在對方家過的年……年過得不算熱鬧,但也不算冷清。</p><p class="ql-block"> 除夕夜的“震天雷”、“天女散花”等各種煙花爆竹,經久不息,證明還是有不少鄉親是在老家過的年。</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一早上起來爬外王山,遇到同樣早起爬山的阿英母女。</p><p class="ql-block"> 阿英五十不到的年紀,身材勻稱,容貌嬌媚,穿著得體,與同樣年輕漂亮的女兒走在一起,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哩。</p><p class="ql-block"> 阿英一直在城里開店經商,逢年過節才回村里來的。我與阿英是遠房親戚,論輩分,我得叫她姑姑,但“輩大莫如年長”,她竟反過來叫我為“哥”,一個愿叫,一個會應。</p><p class="ql-block"> 我們互道“新年快樂”后,阿英說:“哥,我在村鄉親群經常看到你發的村民小故事,到時候你也寫寫我爸唄,我爸過年八十四歲了。他三十多歲時,曾因肝硬化,四處求醫問藥無果,遂回家等……”“妹,別!別!大過年的,別說那個忌諱的字眼了。”我忙阻止了她。</p><p class="ql-block"> “好的,好的。后來,一個親戚特意來我家,告訴我爸媽說,諸暨縣舞鳳公社尚典大隊有一個叫周祖望的醫師,是解放前的國民黨軍醫兼翻譯官,他醫術高明,當年還是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翻譯團成員,廖承志還是他姨夫哩。現在以反革命分子罪遣送回家,當大隊‘赤腳醫生’哩。你們不妨去找他看看,死馬當活馬醫也行。我爸媽盡管半信半疑,但為了活命,抱著試試看的目的,還是雇人用被籠抬著,走了幾十里的山道小路,來到尚典大隊……”阿英停頓了一會。“后來呢?后來怎樣的呢?”我急切地追問道。</p><p class="ql-block"> “周醫師認真地給我爸把脈檢查,‘望聞問切’后,對癥下藥,開了十多帖中藥,一帖一帖親手配好,然后讓我爸一行人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周醫師給我爸看病及藥錢分文不收。”</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我媽遵照周醫師的囑咐,天天給我爸熬藥、喂藥,不等把藥吃完,身體竟慢慢痊愈了。”說到這里,阿英一臉欣喜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后來,十多年過去了,我爸竟好了傷疤忘了疼,沒有去向周醫師反饋身體康復的情況,反倒是周醫師一直惦記著我爸。”</p><p class="ql-block"> “一天,在東白湖的渡船上,我的娘舅偶遇一個老人,向他打聽我爸的身體狀況?我娘舅說,是尚典的周祖望醫師救了我妹夫一命,后來身體完全康復正常了,還天天參加生產隊的體力勞動哩。原來那老人就是周祖望醫師,他隨即跟著我的娘舅特意趕來我家,回訪病人哩。我因此經常責怪我爸不懂道理,不懂感恩之心……”此時,阿英是深深的內疚、自責的表情,后悔在周醫師的有生之年,沒去登門致謝。而她的一番話,尤其是最后“不懂感恩之心”那句,卻深深地刺痛了我。對于感謝治病救人的醫生方面,我何嘗不是一個“不懂感恩之心的人”呢?</p> <p class="ql-block">  從我懂事起的幾十年來,曾經聽我母親無數次說起,六五年,在我兩周歲不到的時候,左腳膝蓋骨背面處里面,生了一個如饅頭般大小的疔瘡,日夜啼哭不已。在當時的各大小診所醫院打針配藥,均不見好轉。父母心如刀絞,天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p><p class="ql-block"> 俗話說:病急亂投醫。后經鄉親介紹說,緊靠諸暨縣斯宅公社、諸(諸暨縣)嵊(嵊縣)交界、嵊縣一側的雅璜公社豬頭塢大隊,有一個“浙江中醫專門學校”畢業的斯炬卿醫師退休在家,醫術相當高明,專治疑難雜癥。</p><p class="ql-block"> 我父母一商量,第二天一大早,就抱著我從家里出發,翻山越嶺二十來里,從塔嶺塢經十灣十垅、經戴溪嶺頭,到了豬頭塢大隊的斯炬卿醫師家。</p><p class="ql-block"> 母親清楚記得,當討訊到斯醫師住在一幢雕梁畫棟、斗拱飛檐的古建筑臺門里的第一間屋時,已經是中午時分。</p><p class="ql-block"> 時年六十三、四歲年紀的斯醫師,與師母熱情地招待我父母先喝茶,再吃飯,然后察看我的病情。</p><p class="ql-block"> 母親說,等大家吃完飯,斯醫師遂仔細給我檢查診斷后說:你們兒子的病,叫肌肉深部和筋骨關節間的化膿性疾病,即無頭附骨疽,為漫腫無頭,皮色不變,疼痛徹骨,難消、難潰、難斂,而且病程較長,病位較深,若發生四肢,易傷筋骨;若發生關節,最易造成畸形。你們幸虧來得及時,否則,輕則腿腳畸形,重則生命危險……”說完,斯醫師先給我在患處邊上打了一針麻醉藥,然后,拿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切開疔瘡,瞬間一股膿血噴涌而出,幸虧師母早在地上放了一只盛著草木灰的小箥箕,才不至于把地面弄臟。</p><p class="ql-block"> 我母親當時心疼得流淚了,這一刀,真的比割在她的心上還難受啊!</p><p class="ql-block"> 斯醫師用藥水一遍又一遍仔仔細細地清洗傷口,然后擦干,敷上一些藥粉,簡單縫合包扎后,囑咐我父母說:七日內不見好轉,可再來換藥;如好了,就不必再來。</p><p class="ql-block"> 父母親感激萬萬,當即拿出幾塊錢硬塞給斯醫師,斯醫師拒收!他說:你們跑這么遠的崎嶇山路來找我給孩子治病,這是信任我。再說了,我看你們的生活條件也不寬裕的,這錢留著給孩子買點吃的吧。</p><p class="ql-block"> 后來果然七天內傷口沒有發炎,痊愈了。我父母也沒有再去找過斯醫師。</p><p class="ql-block"> 我母親一直很內疚,那天抱著我性急匆匆去斯醫師家看病,空手去的,一點禮物都沒有隨身帶去,哪怕帶一瓶黃酒,或一盒香煙……</p><p class="ql-block"> 此事過去整整六十年了。從我懂事起,我的父母不知向我嘮叨多少次了?以前山高路遠,道路崎嶇,前幾年諸、嵊交界間已有多條公路先后聯通,從老家開車出發,半個小時就到豬頭塢(后改為枝頭舞雅稱)。</p><p class="ql-block"> 孝順孝順,既孝就得順。順母親的心吧。再說了,正月初一阿英的一番話語驚醒了我這個夢中人。</p><p class="ql-block"> 我年前暗暗打定注意,今年這個正月里,無論如何去一趟嵊州雅璜豬頭塢,哪怕在去世多年的斯醫師墳前,磕上一個頭,也算了卻我父母和我的一個心愿了。</p> <p class="ql-block">  顧不得正月十三“楊公忌”不可出門的規矩,也顧不得“正三五七九,墳頭勿可走”的習俗了,盡管頭兩天春寒料峭,冷風刺骨,可正月十三卻是個好天氣,風和日麗,藍天白云。</p><p class="ql-block"> 我讓朋友開車,從諸暨市區出發,經街亭、浬浦、楓林、鬧橋、尚典、泄頭、東臺、霧露尖、戴溪、上豬頭塢。一路欣賞沿途的風景,走走停停,下午二點多才到達目的地。</p><p class="ql-block"> 在一位大姐的指引下,我走進了那幢古色古香的民國建筑宅院。</p><p class="ql-block"> 院內人聲鼎沸,熱鬧非凡。</p><p class="ql-block"> 一大圈的中老年男女,有的在打撲克、有的在搓麻將、有的在曬太陽閑聊……</p><p class="ql-block"> “鄉親們哪,大家好!瓦什(我是)‘諸暨木卵’斯宅郎(人)。瓦(我)曉得整個上豬頭塢村也都姓斯格(的),是諸暨斯宅郎格分支。瓦今天是特意來此謝謝當年斯炬卿醫師救死扶傷之恩,我想請他的后代陪我去他墳前叩首拜謝。”我大聲地用半諸半嵊的語氣套近乎并自報家門和說明來意。</p><p class="ql-block"> 人群中已是一陣騷動和歡快的氣氛。有幾個人指著一位八十多歲的老者說:“他就是炬卿先生的小兒子,讓他陪你去就是。”</p><p class="ql-block"> 真當是歲月無情,斯醫師的小兒子都八十多歲了啊!聽我母親說:那時的斯醫師已六十多歲年紀了,花白胡子,感覺已很老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過去,斯醫師如還在世的話,也一百二十多歲了。</p><p class="ql-block"> 被鄉親們指認為斯醫師小兒子的老者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p><p class="ql-block"> 他用手指著自己的兩個耳朵對我說:“瓦只是耳背,其他的都正常。瓦村都是姓斯格,宗譜字第‘監源厚瑛培’中屬‘厚’字輩,斯氏三十八世,諸暨、嵊縣土話厚與友諧音,故取名斯友陽。我們六個兄弟都帶一個‘友’字的。”</p><p class="ql-block"> 因著這把年紀,我必須得稱呼他為叔了。</p><p class="ql-block"> 我說:“友陽叔,麻煩您陪我去您爸的墳頭好嗎?我要去叩拜致謝。”他欣然答應。</p><p class="ql-block"> 在村口的三叉路口,往毛竹山上爬五十多米的羊腸小路,就是斯醫師與他父母和前妻的合葬墳墓。</p><p class="ql-block"> 墳墓有些老舊,上面覆蓋一層厚厚的枯竹葉,微風吹過,沙沙作響。</p><p class="ql-block"> 友陽叔告訴我說,他父親一九八一年去世的,享年七十九歲。他與前妻生育三子一女,與后妻也生育三子一女,他是父親的后妻生的,是最小的一個,他與一個叫斯友行的小哥哥還在世,他母親的墳墓在村口下面的山灣里。然后,他雙手作揖,躬身朝墳前拜了起來,口中念念有詞:“爹啊!有一個諸暨斯宅郎,當年您治愈了他的疑難雜癥,他今天特意來墳前謝謝您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拿在手上的兩瓶黃酒打開,灑在墳前供桌上,然后,跪下去,深深地磕了一個頭。</p><p class="ql-block"> 額頭磕在地上的枯草、枯竹落葉上,海棉般的柔軟,不疼。我用手扒開枯草、枯竹落葉,下面就是一小塊的黃土,散發一種泥土特有的芳香,也透露著一種新春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我重新磕頭,把額頭貼向黃土、貼向大地,把一種感恩、一種懺悔,通過黃土、通過大地,傳達到九泉之下的斯醫師。斯醫師若地下有知,請求原諒和寬恕。</p><p class="ql-block"> 友陽叔拉起了我,他說:“瓦父親生前不知免費醫治好了多多少少的病人?那時經常派瓦給患者免費送藥上門。而像你這樣來墳前跪謝瓦父親的,四十年來還是第一人。”</p><p class="ql-block"> 是啊!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長輩跪恩人,跪得其所。</p><p class="ql-block">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協主席,他在各種場合,反復強調說:作為一個文學創作者,在當今社會中,有三種職業不但不能抹黑,而且要大力地宣傳、衷心地感謝、發自內心地尊重!一是保家衛國的軍人;二是教書育人的老師;三是救死扶傷的醫生。</p><p class="ql-block"> 回程中,翻過戴溪嶺頭,就是諸暨斯宅的王坑村。</p><p class="ql-block"> 停車回望那陡峭逶迤的十灣十垅、以及那條如腰帶似的小橫路,我仿佛看到了當年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一個病重的嬰兒,深一腳、淺一腳地、急匆匆穿行在竹林中,奔赴斯醫師的家。</p><p class="ql-block"> 我淚目了,視線一片模糊。我摘下眼鏡,抹一把淚水,感慨人生的許多艱辛和不易,似乎頓悟孝順父母長輩不能等、感謝恩人不能等。墳前灑酒三大壇,怎及生前一杯茶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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