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辣湯記

中原漢子

北舞渡的晨光總比別處醒得早些。天還蒙著灰紗，沙河上的霧靄尚未散盡，鎮東頭的老灶房里已傳來陶甕與鐵勺相碰的清脆。這聲響我熟得很，像是祖輩傳下的鬧鐘，總在寅卯之交準時敲打貪睡人的耳膜。 中原人擅制羹湯，論及胡辣湯卻要首推這舞陽故地。道光年間山西陳醋初遇豫中黃牛肉，倒像是月老牽了樁好姻緣。沙澧河上飄過千年的商船，駝鈴搖碎絲路月光，到底把胡椒、草果這些異域風情都揉進了中原的面盆。如今看那掌勺老師傅攪動湯鍋，恍惚見得晉商票號的算盤珠子在湯面上浮沉。 鎮西頭閃記的湯鍋最是講究。老閃頭天不亮就蹲在灶前熬牛骨，說要讓湯水與沙河潮汐同起落。我嘗笑他迂腐，老人家卻正色道："火候差了分毫，對不住這三百年的銅柄勺。"但見他勾芡時手腕輕旋，紅薯淀粉在湯里畫著同心圓，倒比文人作畫還從容三分。最妙是起鍋前那勺陳醋，沿著木柄徐徐而下，倒像書家在灑金箋上題款。 盛湯要用粗陶海碗，方襯得起這濃墨重彩的滋味。初嘗如見太極推手，辛烈與醇厚在舌尖纏斗，俄而山茱萸的酸香斜刺里殺出，末了卻叫花生碎當了和事佬。這般五味紛陳的官司，偏在喉頭化作暖意，順著食道熨帖而下。難怪老茶客說此中有七味真諦，我倒覺得像聽了一出豫劇，生旦凈末丑都齊全。 如今滿街盡是速食湯包，北舞渡人卻固執守著寅時的炊煙。游客舉著相機圍觀"湯瀑"奇觀，哪知這揚勺功夫是三代人練就的碑帖。有回見老閃給鄉鄰添湯，總要問句"芫荽姜末可足？"這聲尋常問候，倒比什么珍饈都來得熨帖。 河畔老柳又抽新芽，定陵城的磚瓦早換了人間。唯有這陶甕里的晨霧年復一年蒸騰，裹著明清商幫的舊夢，把兩千年的晨光熬成碗中琥珀。忽想起梁惠王問鼎中原，卻不知真正的九鼎之味，原在這市井灶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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