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晨霧尚未散盡的時辰，山門石階上已落滿碎金般的松針。我踩著這些細密的紋路往慈山深處走，鞋底碾過潮濕的苔痕，發出沙沙聲響，像春蠶咀嚼桑葉，又像老僧翻動經卷。忽有風過，白鶴峰頂的云絮裂成魚鱗狀，漏下幾縷天光，正照在"虎跑泉"三個斑駁大字上。</p><p class="ql-block"> 泉水自黛色巖縫里汩汩涌出，水珠在青石凹槽里打著旋兒。晨練的老杭州人端著搪瓷缸子，三三兩兩蹲在池邊取水。他們手腕輕抖，銅勺在池面劃出弧線，清冽的泉便落進容器，漾起細碎波紋。這場景總讓我想起濟公的破蒲扇，仿佛下一秒就有瘋癲和尚搖著葫蘆晃出來，把人間疾苦都浸在酒壇里。</p><p class="ql-block"> 石欄上棲著幾只白腹山雀，歪頭打量汲水的人群。它們必是聽過那則老故事的——性空禪師苦尋水源不得，某夜忽見雙虎刨地，翌日清泉奔涌。此刻池底青石仍有爪痕般的紋路，倒影里游動著八百年前的月光。有孩童擲了枚硬幣，水面浮起銀亮的圓，竟真如傳說中那般凸起而不溢。老人們笑說這是"虎威鎮水"，我卻覺著像觀音凈瓶里的柳枝，輕輕一點便定格了時光。</p><p class="ql-block"> 轉過滴翠崖，濟祖塔院的石階覆滿蒼苔。傳說濟顛圓寂時，靈隱寺五百羅漢連夜渡江而來，衣袂帶起的風至今仍在檐角銅鈴里回響。我在褪色的壁畫前駐足，畫中瘋僧醉臥松枝，袈裟垂落如晚霞。忽聞木魚聲自高處傳來，抬頭見鐘樓飛檐挑破晨霧，恍若當年弘一法師在此落發的剎那。</p><p class="ql-block"> 茶寮飄來龍井的清香，穿灰布衫的茶博士正在分湯。青瓷盞里浮沉著早春的嫩芽，水是方才汲的虎跑泉。都說這泉水有南岳童子淚的甘醇，乾隆年間某日，太后病中飲下獅峰茶，竟見杯中騰起雙虎幻影。此刻陽光斜穿窗欞，茶煙裊裊間，我分明看見水汽凝成兩只小獸，在盞沿追逐打轉。</p><p class="ql-block"> 午后游人漸稀，我在弘一法師紀念館的廊下打盹。玻璃柜里陳列著褪色的袈裟，針腳細密如梵文經咒。1918年的某個清晨，那位曾寫下"長亭外，古道邊"的李叔同，是否也在此凝視過池中游魚？展墻上的《斷食日記》字跡清瘦："晨起飲泉水半盞，如飲冰雪。"忽然明白他為何選擇在此斬斷紅塵——虎跑泉的冷冽，恰能澆熄人間煙火。</p><p class="ql-block"> 暮色浸染竹海時，我坐在五代經幢旁聽風。石雕飛天衣帶當風，蓮花座下隱約可見"乾符三年"的刻痕。放生池里的龜鱉爬上浮木，龜甲紋路與經幢上的梵文竟有幾分相似。掃地僧執竹帚經過，帚梢掠過石階的聲音，與晚課鐘聲交織成網，兜住了整座山寺的黃昏。</p><p class="ql-block"> 月光漫過夢虎雕塑時，山門已閉。守夜人點亮檐角的燈籠，那團暖光在泉水里碎成金箔。白日的傳說此刻都活了：性空禪師的白須拂過石壁，二虎的爪印滲出清泉，濟公的破鞋踢踏著青石板。我在茶寮遺落的半盞冷茶里，看見自己的倒影與八百年前的汲水人重疊。</p><p class="ql-block"> 夜露漸重，山寺沉入更深的寂靜。唯有虎跑泉不息的水聲，像是誰在黑暗中輕輕撥動時間的算珠。</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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